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3318(2008)03-0068-03 简媜作为台湾“新生代散文作家”自20世纪80年代登上文坛后,就一直坚持散文创作。在浓烈的感情背后娴熟的技巧和题材的大胆创新使她的散文显得深沉含蓄,独树一帜。正如楼肇明所言:“她是乡土的,同时又是现代的,就题材看,她写爱情,写童年,写故乡,所有这一切与别的女作家没有什么不同。但简媜在人们熟知的天地里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她向更深的女性潜意识深处开掘,大胆而成功地写了恋父情结。大胆,是因为这是已往的女作家不敢闯入的禁区;成功,则来自简媜的分寸感。她并非惊世骇俗,她决然没有生理层次上的渲染,也无意冲决伦理樊篱。她为了刻画女性心灵世界的长天大漠、崇山巨壑,才向这个被人们视为畏途的黑暗王国进击的。”[1](P2)她的代表作《渔父》既对传统的父亲形象有所承继,又在很多方面颠覆了传统的父亲形象,饱含了丰富而又深刻的生命意蕴,给了我们多重阐释的空间。 一、温情脉脉的舐犊之爱 父亲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并不陌生,朱自清一篇《背影》让多少人潸然泪下,传统的父亲形象承载了太多的内涵:坚强,伟岸,正直,忍辱负重,是家庭的支柱和依托,是儿女永远的庇护所和港湾。《渔父》中的父亲尽管少了一些为人父的宽容和体恤,少了身为父辈所应给予子女的道德说教和人生训诫,但字里行间仍倾泻出天然的为人父者对子女的舐犊之情。从孕育前的期待和虔诚,到孕育中的细心与关爱。“当母亲怀我,在井边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长裤时,有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这是你们之间不欲人知的体贴,还不是为了我!父亲,你一个大剌剌的庄稼男人,突然也会心细起来,我可以想象你是何等期待我!”[1](P302)父亲作为一个不善言辞的庄稼人,以细微的行动默默诠释了为人夫和为人父的深情和责任。 尽管由于性别的原因,父女之间的第一次谋面多少带有些许的尴尬,但天然的亲情又取代了那份尴尬和无奈。“父亲,如果说婴儿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欢喜夭折的,为的是不愿与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终究没有成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灵犀让你留我,恐怕你也遗忘了。”[1](P303)在父女之间相互等待、发现、找寻对方身影的过程中,作者感觉到父亲的爱包含在日常生活的殷殷关切中,包含在不经意的牵挂和感动中,“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权威性的期待,及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1](307)。也许父亲给予作者更多的是发自心底的情感流露,而疏于言语的表达,所以父女之间感情纽带的传输也是在各自的内心进行,女儿总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并渴望能引起父亲的注意,“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1](P306)。父亲的意外离世使作者将本来作为生命过程中的偶然归咎于自己无意的诅咒所带来的厄运,并将这种对逝者的追悔化为自己悲剧宿命的必然。“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淋淋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1](P312)“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1](P313-314)“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1](P315)幻想中或者真实的尸骨的完好无损弥补了生者的忏悔,“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1](P316)。“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1](P316)阴阳两界生者和死者的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往事在阳光下化解,使世间的恩怨尽释前嫌,重新焕发生命的光辉。 二、超越世俗的男女之爱 从出生时带有悔恨的“日日哭”中,我们似乎读到了父亲的遗憾和尴尬,在随后成长的岁月里,父女之间就潜存着微妙的感觉,“我畏惧你却又希望亲近你”,从父亲奇怪的称呼里,“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1](P257)。而这相互的畏惧和征服却远远超越了传统的父女之间的舐犊之情,暗含了男女之爱的困惑与悖论:“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帖,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河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去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感织锦,让我找得好苦。”[1](P306)作者这种超乎寻常的对血缘关系的质疑里面却充满了对不能改变的亲情关系的遗憾和对男女之爱朦胧的憧憬,身为男女自然的两情相悦却被亲情阻隔,在孩子眼中本能的对异性的爱恋却遭遇传统伦理的挑战。“神往往不过是叫许多人看到幸福的一个影子,随后便把他们推上了毁灭的道路。”(梭伦)“这个神无处不在,并没有随着现代性的社会进步而隐退,而是不分国家和民族一律平等地尾随每个人的身体。这个神名叫偶然,人的叙事是与这个让人只看到自己幸福的影子的神的较量,把毁灭还给偶然。”[2]这种不可抗拒的偶然性带给作者的是绝望和毁灭。 “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拆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1](P316)“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1](P317)最后结尾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它颠覆了传统的父亲角色,把父亲等同于恋人,并且这种恋人身份不仅是精神层面的,还隐喻了肉欲和情爱的成分,它把父亲还原为男人,更还原为人,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的人,这种爱不仅超越了传统的父女之爱、男女之爱,更延伸到人与人之间的大爱、真爱,使人们对生命的本真意义的追求具有实际的内涵。 三、宽厚包容的人类之爱 刈稻过程中父女之间的暗中较真最终以女儿的胜利而告终,但这种胜利却包含一种生命的无奈。“父亲,我终于胜过你,但是不敢回头看你。”[1](P260)“父亲,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襁褓中那个好哭的红婴,今日已摇身一变了。这怎能怪我呢?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衰老,一个成长的啊!”[1](P261)这种感觉对应了先前父亲的朦胧预感,“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稍稍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想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这似乎是生命的必然,成长总是伴随着衰老和死亡。“青春是还未发生却可能发生的事,是过去的世界小而未来的世界大。”“如果,如果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未来的世界是可预见的窄小,剩下的是重复、消沉、枯萎,长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进的意思。更令人畏惧的是,世界并不与我们共同老去,它会继续翻新,会有更多拥有大量青春可挥洒的新人冒出来,弃我们于角落独自老去。”[3]这种衰老和死亡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其中固然伴随着体力的衰竭,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枯萎与萎靡。但是我们面对这一困境,是坠入虚无还是走向达观,作者选择了后者。曾经的铁马兵戈,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少不更事,曾经的野心勃勃,都挡不住时间的洗涤和淘汰,对于死者来说,“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于逝者来说是一种解脱和重生,作为偶然的生命的个体,回归于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来自生命本体的律动所带来的美丽和真实。对于生者,“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4]。用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去回报这个世界曾经拥有的爱甚至未曾拥有的爱,为生命的存在作一完满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