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可能是很多关心小说的人正在期待出现的那种小说家。她有年轻的优势,有崛起的动力,有探索的热情,更主要的,她的小说平实得看不出时尚的标签,故事都是温情的家长里短,主题向善的巅峰一路攀登。她想传达给读者的,除了温馨,就是感动,而且事实上做到了,这很不易。她在描绘一种和谐,这种和谐既是理想又是现实,既是生活的平静又是心灵的安宁,然而她呈现的不是世外桃源的幻象,也不是“无忧无虑田家乐”的景观,她是在世俗生活的场景中,在散发着人间气息的土地上描写一种现实,表达一种感情,渗透一种理想。鲁敏的小说路径其实并不显得特立独行,她的写作姿态反而有一点从容淡定的味道。她正是捡拾了被很多人不屑和丢弃的东西来用手挑捡,用眼观察,用心体会,在一条人们都看得见但不愿去走的路上,走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写作天地。 鲁敏小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抽空了环境方位,探讨人生问题和精神困境的题材,说抽空也不对,其实环境不外乎是“县城”或“南京”,主要是环境在这类小说里不重要了,作者关心的是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处境。另一类是关于“东坝”的农村生活。相对而言,这是一种有“根”的写作,作者想扎实地、本分地、努力让人“信以为真”地表现一些自己想要表现的生活。 鲁敏写作的成功主要是通过后一类小说来实现的,所以得先说。 在小说里,“故乡”,抽象地说是一种情境,具体地说是小说家写作的出发地和归宿点。从鲁迅到沈从文,从老舍到赵树理,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确定的地方在小说里的反复出现。新时期小说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清风街”、李锐的“吕梁山”、韩少功的“马桥”,他们的写作都有一个随时可以出入的“故乡”。和鲁敏同处一座城市的作家如苏童、毕飞宇,也都多年来经营着一个类乎于“故乡”的地方,这个地方让这些作家们可以反复描绘,揪起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老人、儿童、男人、妇女,乃至于回乡的“文化青年”、外来的“移民”、残疾的“废人”,等等,都可以写成一篇小说,既有了然于心的熟稔,又有取之不尽的踏实。鲁敏提供了一个新的小说情境:东坝。可以说她是受到启发后的借鉴,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是她写作冲动的自觉选择。因为“东坝”在鲁敏笔下已经超越了“名片”的作用,直接指向了小说的主题深处。 东坝这个地方,是鲁敏为自己找到的“故乡”。其中的生活并非完全美好,但作者显然有情感倾斜在其中,东坝没有激烈的冲突,甚至连流言蜚语也没有恶意,只是一些调笑。没有什么地痞坏蛋,夺妻霸产的事几乎没有发生过。美好的东西不会遭到任意破坏。东坝生活的突出特点是艰辛和庸常。通常夫妻关系总是不好不坏,儿女情长倒是保持得很好,人们并不通过语言互相攻击,绯闻轶事确为饭场谈资,但只是好奇的满足,并无恶意的中伤。好些人物和场景在不同小说里反复出现,如伊老师、英姿、赤脚医生,裁缝铺、卫生院,等等。 在我读过的鲁敏小说里,以“东坝”为故事环境的有以下几篇:《纸醉》、《思无邪》、《逝者的恩泽》、《白衣》、《风月剪》、《颠倒的时光》。 东坝村的风景,用作者的描述:“有村长和会计,有赤脚医生,有裁缝,有聋哑痴瘸,有不是很漂亮的寡妇,有生儿子吃鱼肉的还俗和尚,有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鲁敏就是通过描述这样一群人,在所有这些小说里,表达出以美德为标志,以宽厚为底色,以和谐为主调的人间至善。善,是这些小说要共同表达的核心主题。 善,是生活的力量。《纸醉》以一个聋哑女子开音的故事为中心。这是一篇关于成长的小说,更是一篇关于“善”在人的生活中的力量的小说。开音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她的所有才华、情感都寄托在剪纸上面。她最终因此成为“民间艺术家”。但这不是一篇励志小说,小说里的另两个人物大元、小元兄弟的介入,使开音的心灵真正走向外面的世界。开音是大元的精神寄托,开音真正向往的是小元展示的生活世界。在一个乡村世界里,在三个少年身上设制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是非常难处理的。关键在于,这种关系只有心灵上的感应和微妙,没有事实上的冲突和争斗。 善,是自然的美德。《思无邪》里的两个人物兰小和来宝,一个是瘫痪在床、又痴又胖的女子,一个是外来的哑巴孤儿。两个互相连对话都没有的人,却被安排到了一起朝夕相处。来宝对兰小的悉心照料是小说最集中的情节,“善”在人性的边缘处被放大并推到极致。 善,是一种感人的美丽。《逝者的恩泽》,这是鲁敏既表达“善”也展现“美”的小说。为了在一如既往的善上面突出稀有的美,小说引进了从新疆来的女子古丽,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本来会引来红嫂甚至整个东坝的骚动,让丧夫的红嫂从此永无宁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奇异组合的家庭却获得异常的和谐,充满了别样的生气。古丽的美不但引起红嫂的女儿青青的崇拜,而且也让红嫂无法拒绝。善和美在这篇小说交相辉映,两个女主人公的善让艰苦的世俗生活洋溢着童话般的美感。 善,是人间风月的粘合剂。《风月剪》,无疑是鲁敏写得最好的小说。这是一篇文笔优美,构思精巧,把环境制造成意境的小说,是情感缠绵而又复杂、纷乱而又苛刻的小说,是故事集中而又开放,线索收放有序的小说。宋师傅的裁缝铺不是一个简单的劳动场所,而更是一个风月场。小说写得很有诗意。即使连师徒二人的“同性恋”读来也似有情理在其中。这也是抒发情感、描写心理、讲述故事十分均衡的一篇小说。笔法没有完全粘在俗世生活上面,故事始终处在悬念、好奇、美感和紧张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