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223X(2008)-03-0027-05 在新诗研究者的视野中,百年新诗的建设主要立足于对古典传统诗歌和西方现代诗的吸收和发展上,至于1958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新民歌运动及各地出土的数以万计的歌谣,根本进入不了诗学研究的视野。但在当时的语境中,倡导者却是在很大程度上抱着对新诗“正本清源”的目的发动这场全民性文化实践的。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民间”的价值在从五四的“歌谣学”到这里,发生了怎样的演变?当新民歌代替现代文人新诗后,是否以其本真性、自在性、原发生命性等民间纯正特性登场了?那本由“采风”集成且被鼓吹为“直追风骚”的《红旗歌谣》,其强大的“主体想象”本质何在?本文拟就这些问题尝试作一番探讨。 “民间”是一个包涵多样文化价值的集合场所。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过程,既呈现出与世界文化暗合相遇的交流态势,也流动着对本土民间文化不断发掘的内在诉求。单就20世纪前半段历史来看,在新文学序幕揭开之际,“五四”文化先驱顶着大不逆之名背离了几千年的旧文学传统,独为“民间文学”敞开了大门,组织起一场“歌谣学”研究活动;到新政权诞生后,“民间”的价值受到史无前例的重视,并最终演绎出一场全民上阵的新民歌运动。在这一时段中间,“民间”一词也不时跳跃在现代文艺的论争中。纵览这些文学事件,显见的是,由于主体身份、立场的不同,决定了对“民间”价值取向的迥异。在“五四”启蒙者一代,“民间歌谣”便是以其“自由自在的审美风格”[1]前言·12这一价值进入新文学倡导者视野的。 民歌是人民“表达现实生活、思想情感和心理愿望的有节奏的音乐性”[2]的口头语言艺术,属于现实空间的民间文化精神活动。从艺术形式内部关系看,民歌能积极推进作家文学,如苏格兰高地上的田园民谣造就了英国著名的田园诗人罗伯特·彭斯,俄国民间寓言歌谣产生了寓言诗,我国第一本民间歌谣总集《诗经》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写作及文学精神。“五四”时期,文化先驱者敏锐地把捉到歌谣的“率性、自由”和时代“个性主义”追求相应合的关系,便着手发掘这一“民间”价值,以此推动新文学的建设。1918年2月,由刘半农、周作人、沈尹默、钱玄同等人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起了歌谣征集活动,发刊词中明确指出:“本会搜集歌谣的目的共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这种工作不仅是在表彰现在隐藏着的光辉,还在引起未来的诗的发展”。 回到最初具体的历史语境可以发现,“五四”一代着意吸取的是民间文学的天籁价值。当时最具学术立场的是周作人,他从反封建正统、回归人性的自然健全发展观念出发,肯定民歌中蕴含着新文学所要追求的现代品质。他认为,民歌是活生生的、有血性的人的真声音,是没有被正统文化驯化规范和污染的人的真性情,民歌最大价值在于“真”,新文学应该汲取其精华。[3]这番见识在今天看来仍不失厚实的学理品格。相比之下,胡适的立场更着重于新诗发展的“平民化”倡导,他力推“白话文”、“白话诗”,反对文学的“贵族化”,在《北京的平民文学》一文中肯定俗歌里有许多可供新诗取法的风格与方法,并感慨一些诗人“宁可学那不容易读又不容易懂的生硬文句,却不屑研究那自然流利的民歌风格”这一“今日诗国缺陷”。可见,胡适对民歌价值取向以形式因素居多。而刘半农则更多出于个人文学性情,他多次表示自己对民歌“阔大”而非“纤细”、“朴实”而非“雕琢”、“爽快”而不“腻滞”的特性有独特偏好,[4]并身体力行用歌谣形式创作《瓦釜集》,其中两首《卖布谣》因借鉴了民间歌谣的形式而被大众广为传唱。从中不难看出,虽然“五四”文化先驱重视民间歌谣的学术出发点略有差异,但存在一个共通处,即希望发掘和张扬民歌这一缕遭中国正统文化压抑、贬斥的文学支脉,用以瓦解古典文学的烂熟传统。他们对民间歌谣价值的发现,既是出于对民间文化的严肃关注,更是出于对中国新诗建设的一种追求。在这里,文人写诗的身份合法性并未因民间歌谣价值的发现遭到任何质疑和动摇。 然而,随着中国革命形势发展和文艺大众化方向的演进,民间歌谣这一形式被视为便利政治宣传的一条捷径。经过20年代的“普罗诗歌”、30年代的“歌谣运动”及40年代的“街头诗”,新诗步步向“大众化”推进,民歌地位不断上升。与此同时,知识分子在由启蒙者向宣传者的身份变更中,日益被意识形态规约为必须自我批判的“大众”依附者,新诗的主体身份同时遭到质疑。1958年,在喧嚣一时的那场“全民文化大炼钢”——新民歌运动中,“民间”膨胀的群体意志进一步为官方意识形态所驾驭和操控,从而使“民间”丧失了“自由自在”的品格。更甚的是,“民间”在权力意志的干预下成为压制知识分子写作主体的对立面旗帜,不但新诗中的个体精神追求遭到“物质生产”话语的清理,而且新诗创作主体的身份合法性遭到非理性的贬斥。由此,现代新诗由最初的自觉择取歌谣因素以求自身丰富多样性,被迫变为失去原有的文人写作合法性,以致彻底让位于民歌的狂欢,最终在中国诗坛上催生了一种所谓“纯种中华诗歌”[5],即新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