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之所以在晚年成就了一位“真正的散文大师”(黄秋耘语)①,与他一生都是创作与理论、评论并重,晚年很好地实现了散文创作与散文理论探讨的良性互动不无关系。孙犁关于散文美学的论述,深深植根于自己痛切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为自己半个世纪的散文创作实践所孕育,在研究了中国古代、现代散文的经验和规律的基础上,提炼了司马迁、嵇康、柳宗元、欧阳修、鲁迅散文的精华,从而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 从孙犁晚年对中国古代、现代散文作家作品的研究和评述看,他是认同传统的“大散文”观的。他晚年所写的《晚华集》、《曲终集》等十部散文集,除了记事、写人、抒情、记游文字,还有序跋、书简、读书记、书衣文录、评论、杂谈等形式。他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一文中,指出:“散文是我们祖国主要的文学遗产,古代作家的主要著作,也是散文。”“散文的大部分,都是应用文,一生之中,练习的机会是很多的。”②这就表明:孙犁在观察和研究散文的时候,襟怀和视野是十分宽阔的,是以实际人生为大背景的,是不囿于单纯的文学意识的。这一视野的可贵在于:它的取得,使孙犁在进行散文创作和散文理论研究之时,避免了单纯就文体论文体之弊,而将散文写作活动与实际人生从根本上打通,站在了人生整体、时代与历史文化的制高点上。散文创作要“质胜于文”,正是他坚持“大散文”观,即以人的整个实际生存为依据的广义散文观,所必然会有的一种审美价值取向。那么,在散文问题上,孙犁是否不具备自觉的文学意识,将文学散文与一般的“文章”混为一谈呢?则又不然。 我们看到,孙犁在认同广义散文观念的同时,又十分强调散文作为文学体裁的艺术与审美特点,而他对于这一问题的论述,又是以通常所谓的“狭义散文”为其着眼点的。孙犁有一个十分新颖的见解: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都可以多产;“惟独散文这一体,不能多产……外国情况,所知甚少,中国历代散文名家,所作均属寥寥。即以韩柳欧苏而论,他们的文集中,按广义的散文算,还常常敌不过他们所写的诗词。在散文中,又搀杂着很大一部分碑文、墓志之类的应酬文字。”③显然,在此,他又是以“狭义散文”即文学散文的眼光看问题的。他发现:“历史上,很少有职业的散文作家”;“所以,我们的课本上,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篇。”④文学散文眼光的贯彻,必将使作家们所写的一般性应酬文字、学术性文字淡出孙犁这里所说的“散文”范畴。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孙犁深入地考察、研究了中国散文写作的主要美学特征,揭示了这一文体的实质。他深刻指出:“散文不能多产,是这一文体的性质决定的”,“第一,散文在内容上要实;第二,散文在文字上要简。”⑤(着重号为引者所加)在此,“题材难遇”是最主要的原因:“所有散文,都是作家的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这些内容,是不能凭空设想,随意捏造的。散文题材是主观或客观的实体。不是每天每月,都能遇到,可以进行创作的。一生一世,所遇也有限。更何况有所遇,无所感发,也写不成散文”。⑥按上述标准看,鲁迅一生所写的散文,就是《朝花夕拾》集所收10篇,及收入杂文集的《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阿金》等很少几篇;孙犁晚年所写的狭义散文,其数量约占《耕堂劫后十种》总篇数的五分之一。 或问:孙犁的广义散文即“大散文”观,岂不与上述看法相悖吗? 答曰:看似抵牾分张,实则两虑而一致。 众所周知,在各种文体之间,在文学体裁与日常应用性的文章体裁之间,都存在着模糊性、过渡性、交叉性,会出现亦彼亦此、难分彼此的状况。对于散文这一文体大类来说,情况更是这样。如前所述,散文的大部分是应用文,就这部分散文而论,写起来可以不具备文学性,同样也可以具备文学性——问题的焦点在于作者的艺术修养的有无高下,看其能否将某些应用文写成“美文”。对于这样一些尚有待于在写作实践中去判定其是否具备文学性的应用性文字,与其将其逐出散文领域,毋宁将它纳入散文的版图。为孙犁激赏的《出师表》、《陈情表》、《陇冈阡表》,其文体不就是古人章奏之一体的“表”吗?而司马迁脍炙人口的《报任安书》,不也是作为应用文的书信吗?可见,以灵活、宽泛而又包容的态度看待散文,认同一种“大散文”观,是符合中国散文史的实际的;这样做,为文学散文的兴盛,预留了广阔的地盘。如果某些应用性的散文篇章,写得毫无文学意味,那它们就没有进入文学散文的“入场券”。在此,表面上的标准是宽容、流动的,内骨子的标准却自马虎不得。这正是中国人在对待散文文体时,所体现的一种传统性的人文智慧。 有的散文理论家认为“表现自我”是散文的文体特质,有的狭隘地将抒情散文作为狭义散文。孙犁指出:“现在只承认一种所谓抒情散文,其余都被看作杂文,不被重视。哪里有那么多情抒呢?于是无情而强抒,散文又一变为长篇抒情诗。”⑦这就有力地批评了那种一味强调散文要“表现自我”和狭隘地突出散文的抒情特征,要“净化散文”的观点。 那么,孙犁心目中的狭义散文到底是什么样的散文呢? 概括言之,他心目中的“狭义散文”,就是他在《散文的虚与实》一文中论述“散文不能多产”时,所说的以“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为题材的散文。不言而喻,这类强调亲身经历的散文,可以是记人、记事、写景的,也可以是抒情的,其内含比单一的抒情要广泛得多。同时,三个“亲身”的强调,分明将叙事的因素包括了进去,这便使狭义散文的根基变成了复合性的、可生发性的,不让抒情一途独专其美。如此看来,孙犁也是讲“狭义散文”的,但他对这一概念的理解,要比当代一些散文理论宽阔得多。“狭”而能“广”,正是“狭义散文”沟通、烛照与统摄“广义散文”的内在机制。 总括起来说,认同“大散文”观,可以极大地开拓散文领域,开凿实际人生通向文学散文的宽阔通道,消除人为地设置的文体障碍,同时,为应用性文字向文学散文的跨越预留了地盘。另一方面,划分出狭义散文,便于突出散文的塔尖,有助于集中地概括文学散文的审美特质,从而,如上所说,对广义散文进行烛照、渗透与统摄。“万物负阴而抱阳”,⑧狭义散文与广义散文的关系,亦当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