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于1946年11月写的《三函“良友”·二》一文中,曾经动情地谈及自己对友谊的看法: 你看,我三岁丧父,家里连黄豆都没有过一升。现在,我已经四十六岁了,还活着呢。奇怪吗?一点也不!我有朋友!我有位好母亲,但是除了我的吃穿而外,她并没给我什么更大的帮助。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衣食,而没给我教育。她不识字。我的哥识字也不多。他自顾还不暇,哪有帮助弟弟的能力呢?我的一切差不多完全由我自己决定,我是个没有舵的小舟。可是,这个小舟并没有被社会的恶浪打碎。他到处遇到慈善的手,把他推或拉到妥当的地方去。我有朋友! “我有朋友!”这是刚刚度过八年艰苦抗战岁月的老舍先生,从心底里发出的激动声音,朋友间真挚的友谊,是老舍先生生命中的支柱。而吾师吴组缃先生就曾说过自己是“老舍很亲密的朋友之中的一个”。近日,读到学友方锡德摘抄的吴先生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段日记,看到了前辈师长们友情交往的事迹,更加体会到吴先生自认是老舍先生“很亲密的朋友”的深刻含义。 老舍先生与吴先生相识于1933年冬北平的燕园郑振铎家中。1938年1月在武汉,得到冯玉祥将军的支持,他们一起参与组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两人均是文协第一届理事会理事,老舍先生则被一致推举为总务组长,实际等于会长,总管大小会务,一直到抗战胜利。文协迁往重庆后,在陈家桥石板场居住时期,老舍先生与吴先生住处比较靠近,两人来往密切,友情日益加深。老舍先生说:“茅舍距组缃兄宅约七里,循田径行,小溪曲折,翠竹护岸,时呈幽趣,白鹤满林,即近友家矣。星期日,往往相访,日暮始别,以尽谈兴。”② 1942年6月22日老舍先生在《新民报晚刊》上载文幽默地写道: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组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 吴先生后来曾撰文说:“他有一篇关于我的小文,说他常带着几个酸得不能进嘴的桃子给我家小孩,骗一顿饭吃。实际是,他每次来我家,因熟知当时我们手头困难,又多病,他多是买了丰富的肉、菜带了来,让我们全家趁此打一次‘牙祭’。这就是老舍的幽默。”③果然如是,现今有日记可以佐证,1942年6月9日吴先生在日记中写道: 老舍、何容两兄来,买来肉三斤,乃由北碚来。舒谈代我通行复旦教课事,陈子展、马宗融诸人均甚欢迎,唯闻现任训导长陈望道下年有任教务长说,须再向陈望道接洽得其同意。…… 在当时,要买上三斤肉,真可谓“奢侈”了,朋友的如此盛情,当然足足地让吴先生全家打上了一次牙祭。牙祭是四川土话,意思是,平时总吃素,难得吃上一次荤时,就说是打牙祭了。说起吃肉,不能不提到老舍先生在1942年6月22至25日连续发表于《新民报晚刊》的幽默散文《四位先生》,其中第一篇即是《吴组缃先生的猪》。文章一开始就说: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生最为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的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来买! 老舍先生,用吴先生曾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就称许他的“难言的苦趣”,几笔真实朴素的勾勒,就幽默风趣地写出了中国一代知识分子在那个艰难岁月里默契于心的自嘲滋味与内在风采,至今读之令人含泪苦笑。 1942年7月7日吴先生在日记中记下老舍先生送来的新作旧诗二首: 端午日大雨组缃邀饮冒雨而行 端午偏逢风雨狂,村童仍著旧衣裳;相邀情重携蓑笠,敢为泥深恋草堂。有客知心同骨肉,无钱买酒卖文章;前年此会鱼三尺,不似今朝豆味香。 组缃入城为小江买新鞋节日大雨小江著新鞋来往即跌泥中 小江脚短泥三尺,初试新鞋来去忙。迎客门前叱小犬,学农室内种高粱。偷尝糖果佯观壁,偶发文思乱画墙。可惜阶台着雨滑,朝天卧仰满身浆。 在重庆艰难的岁月中,能有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相处在一起,是最珍贵的事。这两首诗中,老舍先生珍惜友谊之情溢于言表。几年来,吴先生与老舍先生往来频繁,这年的端午节到了,吴先生当然要邀请只身客居异乡的老舍先生来家里过节,不巧偏逢下大雨,老舍先生也不顾“风雨狂”,披着蓑笠,踏着泥泞,冒雨赴约。第二首诗绘声绘色地写出了吴先生的小孩调皮可爱的稚趣,充分表现出老舍先生对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无限喜爱。第一首更表述了老舍先生对与吴先生情深义重的友谊的珍视,“有客知心同骨肉,无钱买酒卖文章”,最为准确地概括出他们之间友谊的分量。这句知心朋友情同骨肉的话,吴先生则记了一辈子,晚年在怀念老舍先生时,仍在文章中举出此诗句。 虽然吴先生是南方人,长于安徽泾县的书香门第;老舍先生是北京旗人,从小生活在贫穷的大杂院里,两人的生活经历全然不同,年龄也相差九岁,但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爱国心志,对文学创作的喜好,以及为人耿介不阿的秉性,将他俩紧密地连在了一起,他们也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1942年7月14日吴先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