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宝亮:王蒙先生,您的《王蒙自传》的前两部《半生多事》和《大块文章》已经出版,在文学界乃至社会上都引起极大反响,今天,咱们就从您的自传谈起吧。 王蒙:好吧。上次(在海洋大学的)研讨会上山东师大的一个老师(王万森老师——郭宝亮注),他提了一个关于人生拐点的问题,他说得还有点意思。我的童年,基本上按一个好学生形象来塑造的,听老师的话,能考个全班最优秀,能得到奖学金,突然被政治所吸引,参加政治生活,过早地离开了学校。后来很快又解放了,成为团的干部,基本上算一帆风顺。这种志向突然会走上文学,文学一上来也还行,后来就落马入了另册。然后,运动结束以后——也没结束,只是稍稍平息一点——我到现在的首都师范大学工作,工作也安定下来,又出来了一个新疆,我也没想到。我觉得这个所谓的拐点无非是在政治和文学之间,在社会需求组织设定和个人奋斗之间,必须是这样,必须服从,与自行选择的矛盾。60年代我到大学里有个差事不错,但是我还想个人奋斗,喜别人之所不喜、不敢喜,跑到新疆去了。在这个中规中矩和另类之间,从文体到风格到手法,到内容的调侃性,也是拐点,但是从大的框架来说,又不失中规中矩。对社会潮流,既是认同,又是另类,又是合潮流,不管是政治的潮流,官员的潮流,还是民间的潮流,又是不合潮流。在认同和另类,在政治和文学间拐来拐去,总之,值得一说、一写。 郭宝亮:就是说您这一生的拐点不是一个,而是多头的,一方面是个人的主动追求,另一方面又是时代社会的被动裹挟。在认同与另类,政治与文学之间,拐来拐去,起起落落。正由于此,您的自传是很有趣味的,它不仅是您个人生活的记录,同时也是共和国历史的形象化纪实。您其实是当代最有资格写自传的作家之一,因为您的人生历史与共和国历史是同步的,您几乎都生活在历史时代的中心。这样的自传,文献性的价值不言而喻,同时也很有文学价值,就是一般读者读起来也觉得有趣味。它与您的小说具有很强的互文性。里面很多的事件,在小说里也可以找到影子。所以在自传里,不仅可以研究我们共和国的历史,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历史,同时也对研究文学有很好的作用。 我读您的自传,觉得其中包含着这样一些东西,一个是您的历史主义态度,再一个就是强烈的反思精神。历史主义态度,就是您对待历史的态度,这是一种客观的、尊重历史、不回避历史的态度。在这个历史中,您把自己和整个时代联系起来,没有单纯地突出自己,而是把整个时代和自己个人的经历糅合在一起。对历史中出现的问题,带着一种平常心,一种对过往事件的超越意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距离,一种高度,或者说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的一种通透。对历史不是采取简单的态度,而是复杂的、全面的态度,我觉得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同时里面贯穿着强烈的反思的精神。反思精神,是衡量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否健全的标志。反思精神不仅包括批判意识,同时更重要的是把自己放进去的反省意识。我觉得,您的自传就贯穿着这种反思精神。不隐讳,不虚美,包括对自己、家庭,对自己的父辈那种深刻的清醒,读了以后既让人深思,又让人感动。 王蒙:写到自己的往事,我看到最多的是两种,一种是谈自己的成就,第二种就是抢天哭地型,就是我说的苦主型。认为历史亏待自己,环境亏待自己,社会亏待自己,体制亏待自己,生不逢时,带有怨恨。至少是洗清自己,自我辩驳。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人生就有这么多不平之事。可是我始终认为,人对历史、对环境有一点责任。当然,我们不是国家领导人,不是政策的制定者,也不是事件的发动者。中国有一种情况,当那个事件到来的时候,很少有人敢抵制,哪怕是消极抵制。然后等事情过去以后,大家都成了牺牲者。 到现在为止,说起来很可笑的,写到“文革”,存在一点自我批评精神的,就是巴金的《随想录》,很少见的一个例子。我举两个例子,五七年、五八年被划为“右派”的人各式各样,有民主党派的高级人士。我记得我在自传里面也写到,在那么低龄少年的情况下,参加了革命,立即就取得了胜利,然后就以为自己以革命的名义可以否定一切,可以推翻一切。认为过去的人都没有历史,历史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颐指气使起来。这是当时的一种写照。有时候感觉政治上有些东西,带有一种报应的含义。从我个人来说,我五七年五八年的落难,就是对我的少年气盛,自以为自己靠“革命”二字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样一种锐气的一种报应。还有一个,到现在为止,我在全中国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例子,就是承认被打成“右派”,自己有一定的责任。我知道的这一类事多了,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一种自虐狂还是什么的,就是自己向党交心,交心的时候就是自己为自己扣一大堆帽子,暴露一大堆反动思想,最后被划成“右派”。当然,作为领导来说这样做是不合适的,把一个人的自我思想检查当成一个人反动的依据,这是毫无道理的。 郭宝亮:您在《半生多事》里写道:“最后一根压垮驴子的稻草,是王蒙自己添加上去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是王蒙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毫不过分。”这种说法的确是过去所有此类文章所没有的,这是一种对历史勇于承担的精神,是一种对自我以及时代的重新反省。我国自建国以来,多次进行的大规模的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发生,其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具体到每一个人而言,难道就不应该对历史负点责任吗?我注意到了您对把您打成“右派”起关键作用的W的态度,这个W似乎就是“季节系列”小说中的曲凤鸣。您并没有像在其他许多作品中那样把他写成一个道德败坏、十恶不赦的坏人,而是认为他“并无个人动机”、“没有发现公报私仇的情形”。之所以会是如此,正是时代的大环境使然。在这样一个时代,极“左”的观念、习惯和思维定势成了一种无形的惯推力,甚至连毛泽东也似乎无法左右,您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毛泽东不是曾五次谈及,结果也没能阻止您被划“右派”的命运。这可以叫做历史的惯性,而每一个人都是这惯性力中的一股。这恐怕正是您的自传所达到的思想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