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时间:2008年3月10日 地点:南京 人物:苏童(作家) 李建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07级博士生) 李建周:在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格局中,您是占据重要位置的一位作家。随着文学史学科的专业化,像您这样在20世纪80年代成名的作家正在被逐渐经典化。但是这个经典化的过程又是充满歧义和不确定性的。比如不同的文学史叙述对您有不同的命名,后现代主义小说、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等等各种帽子扣到了您的头上,同时也有人认为您的作品不属于先锋小说。当我们从“知识考古”的角度,考察这种经典化过程时,会发现文学史的建构包含着复杂的话语运作机制,背后凸显了不同的意识形态内涵。所以清理文学史复杂的生成情境,发掘那些被文学史遗漏的具体细节,打开历史的褶皱,构成我们今天“重返八十年代”的重要动因。而对于每位作家而言,可能都会有一个个人写作的隐秘源头,这个源头和文学史叙述构成一种奇妙的张力,它可以修正或者廓清很多似是而非的僵硬结论。那么,在您开始写作时,是带着什么样的文学抱负走上文坛的呢?和当时的文学成规、意识形态、历史情境有着怎样的关联?最初的写作状态又是什么样子呢? 苏童:今天的文学跟二十年前比,渐渐被边缘化了。热爱文学变成了少部分人的事业,文学进入到公众认可的萧条时期。我走上文学之路,把狂热的文学梦一点一点变成现实的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黄金年代,是一个纯真年代。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时候“文革”刚刚过去,中国人面临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匮乏,当时追求物质没有形成任何的潮流和气氛,几乎所有人最迫切的都是在精神世界上的狂热吸收。社会思潮真的是八面来风,所谓的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给整个社会带来了种种变化,也给人带来了现在很难感觉到的激情。好多人把这种激情转化为文字。我二十多岁,是个标准的文学爱好者。在当时的人群中,这是最普通的爱好。从事写作开始,我就定下笔名叫苏童。但写作对于每一个人也有它的名字,对于我,写作的名字其实是一直在改变的。文学对于我的第一个名字,是欲望。 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和各种思潮的影响下,我跟所有人一样,都有某种非常大的欲望。这个欲望分为两方面:第一个是听的欲望,第二个是说的欲望。听,很简单,就是听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念书,从苏州小城来到北京,对我思想的锻打和塑造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我经常背着书包在校园,甚至去北大、去美术馆,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同时开始大量阅读,托尔斯泰和“三言二拍”交替着读。那时大批书都印出来了,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而且书价很便宜。虽然我后来一直不间断地、持续地读书,但是大学四年是我这一生吸收东西最疯狂的时期。在听的种种欲望的驱使下,听得多了,自己就有很强的说的欲望了。那是个诗歌的年代,我们班上四十多个学生都写。就在这种人人都写作的年代,我也很自然地开始了写作。 我们自己的文学当时也有几个增长点,一个是朦胧诗,一个是伤痕文学,对青年人影响很大。伤痕文学刚刚兴起时,右派、知青作家纷纷诉说他们这几十年当中的不幸。“文革”时期很多人都经历了创伤,创伤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作为一个刚进校门的大学生,我也有很强的想要说的欲望,但是说的内容,有时候不免是青春期的躁动,是一种无病呻吟。当然无病呻吟到比较好的时候,无意当中会带有一种哲学的思考。我的一个同学的事例很典型。我从来认为他的写作才华不如我,但是有一次在墙报上看到他的一首题目叫《无题》的诗,其中写到“产房在太平间的天花板下”。我说这句话里有名堂。他通过诗歌考虑到生和死的问题,而且用产房和太平间的天花板之割断的关系,后面的天地非常大。我一下觉得我那个朋友写出了一首非常好的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刺激,同时也觉得我应该写出更好的诗歌来。说起来比较伤心,我写了好几年诗歌,确实也发表了,现在看来有点矫揉造作不堪忍受,但是我很珍惜那个时期,很珍惜那些东西,因为是一个倾诉的欲望导致我要说,哪怕这个东西是多么的浮浅,多么的苍白。所以在文学第一个时期,有两大欲望在我身上具体实践,导致我走上了所谓的文学之路。 开始写小说时是天不怕地不怕,主要是鲁莽的写作冲动决定了一篇篇小说的开始。其实对小说最后的面目是没有预期的,也没有过多精细的设计。小说的人物基本上是由叙述者决定,他遇到谁谁就粉墨登场,叙述者不需要了,人物有可能突然消失。现在看来,一方面对人物是弱化处理,另一方面对自己塑造人物的能力,也是没什么自省的。那时盲目自信,开了头就可以写下去,唯一的破坏性的举动就是觉得稿纸涂改太多了,我就把它撕掉。有时候我会部分重写,写不下去的记忆是几乎没有的。即使有的写到中途觉得不是这个味道,有些不对头,先放在一边的情况也有,但不是太多。有时候稿子扔了就扔了。有时候过了一阵儿找来再看,发现一个角度,或者拉一个人物出来,一下子感觉小说又获得活力了,可以推进了,那么又会写下去。我有几篇小说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一旦扔下,再拿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有可能叙述方向错了,这个一错就错到底了,一条道儿走到黑是无法修正的吧?只好等待收获错误,收获意外了。 李建周:在当代作家中,您是一位讲故事的好手。您的小说不仅开拓了当代文学的想象视野,也唤起了影视媒体的强烈兴趣。这从您的小说不断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就可以看出来。至今,您的《妻妾成群》、《红粉》、《米》、《妇女生活》、《小偷》等小说先后被搬上银幕,其中根据《妻妾成群》改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根据《妇女生活》改编的《茉莉花开》,根据《小偷》改编的《小火车》都获得了重要奖项。当然,小说与影视之间存在很大差异,改编的过程中必然会丧失掉一些小说特有的重要的东西,但反过来说,成功的改编也必然给小说带来更大的声誉。今天小说和影视的关系和8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今天往往是影视作品获得巨大成功后,紧跟着出书从而获得丰厚的利润。而80年代往往是小说发表后,引起导演的注意,然后改编成影视作品。但不管怎么说,小说的影视改编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话题,从两种不同的表意方式可以发现很多的历史缝隙,而这种缝隙背后又暗含着多种互动的知识背景和话语谱系。而对于您来说,《妻妾成群》的改编无疑是个标志性的事件,它的影响可能是多方面的。请问在当时的具体历史语境中,它给您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和当时的文学史秩序有着怎样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