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254(2008)04-0069-06 李铁是以工业题材开始小说写作的。一提起这位“新生代”实力派作家,人们总喜欢将他与工业题材相联系,认为他是国内少有的关注工业题材的写作者之一。他的小说,展现出工业题材写作的独特魅力。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十分确切。不要说李铁近年的部分小说已经越出了工业题材范围,就是那些真正属于工业题材的小说,其根本的价值和特质也不在题材上,而在于思想的深刻。 众所周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哲学问题。观察、分析、解决这些问题不仅是哲学家的任务,也是文学家的责任。文学家是诗人,也应是哲学家,他的职责就是以艺术的形式将事物的本质表现出来,显现为一种思想的价值。因此,布吕奈尔、比叔瓦、卢梭三人才在其合著的比较文学著作中这样说:大作家之所以成为大作家,“是因为他们反映了自己时代哲学的光辉并使之发扬光大。”[1](P120) 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问题是什么呢?可能很多。以我之见,悖论应该是最具普遍性且极耐人寻味的。在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的当下,悖论几乎已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不仅“像光吸引蛾子一样”(斯蒂芬·里德语)吸引着哲学家,也使文学家感到了莫大的兴趣。于是,一些颇具人文关怀精神的睿智而深刻的作家,便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对悖论的形象阐释。 这里所说的悖论,显然已经不限于逻辑学意义上的,而更倾向于英语中的Paradox。它既取了逻辑悖论的两难的基本性质,更指违背主观预期的一对相互矛盾、相互对立、有此无彼的现象的同时存在。绝对性、无解性是它的基本特征。从这一点说,我们也可以叫它广义悖论,生活悖论、人生悖论。 李铁有着惊人的写作耐心。在这时时呈现出后现代的断裂和破碎的时代,他既不走后现代写作将自身符号化的路子,也不去搞那类拼接、虚拟的游戏,而是执著地守望着人生和它背后隐藏着的意义。他的小说几乎总是从生活的具体现象着手,以其独具的慧眼,将题材连缀起来,在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中,揭示出生活的底蕴,将读者引进悖论的怪圈。 一、时代与个体因素的相悖 李铁有一部分小说写了改革年代企业的状况和工人的生活。他不满足于仅仅展示矛盾的繁复和改革的艰难,而是直指人的命运,确切说是特定历史时期与个人命运之间的乖舛,是时代与个体因素的相悖。这不仅要求作家高度熟悉生活,某种程度上更需要胆识。 《乔师傅的手艺》[2]是一篇为李铁赢来了赞誉的作品,本世纪初发表后,不仅为多家报刊转载、连载,还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小说写了一个倔强、好强,视技术如命的女检修工乔师傅。为了学得直大轴这门高难度的手艺,她付出了身体,付出了爱情,付出了她全部的努力。然而在那个普遍重视技术的年代里,她的师傅还活着,“直大轴这么重要的活人们只信任他,只能让他干”,轮不到乔师傅登台表演。后来时代发展了,人们的观念也变了,大轴弯了就送厂家检修,换新,乔师傅也没有机会展示手艺。直到她已经退休,对直大轴本应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机会却悄然降临了。可惜乔师傅已经没了当年的体力,她就在直大轴的现场倒下了。 研究者们多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出发,从时代的变化以及改革存在的问题上寻找乔师傅的悲剧的成因,认为乔师傅的悲剧是一出具有时代特点的悲剧。“现代工人生存方式的基础是与机器相联系的技能,而现代化、自动化的成果就是逐步把工人的技能变成流水线上的简单动作……乔师傅与直大轴手艺之间的曲折关系的变化,清晰地勾勒出了这一历史进程。”[3](P6)小说使人“强烈地感受到技术时代与商业时代之间的巨大裂隙”。[4]这种观点不能说不对,然而总给人以从人的外部寻找悲剧原因之感,多少有些疏离文本。其实,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乔师傅毕竟获得了一次直大轴的机会。导致她最后也没能实现其一生的理想的直接原因是身体,在直大轴的现场,乔师傅支撑不住了。小说写道: 乔师傅望着大轴,目不斜视,似乎已经进入了临战的状态。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更加明媚了,它和厂房内的灯光一起把一切都照得亮亮的,连犄角旮旯都亮了,亮得扎人的眼睛。大轴躺在机壳里,像一个病人躺在无影灯下等待接受手术。主刀医生上场了,这个人就是乔师傅。此时我发现她的身体似乎在不停地抖动,这种抖一直延伸到地面,令我都有些要跟着她抖了,我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 突然,乔师傅不动了,当我,现在主持直轴的分厂厂长,她昔日的徒弟,走近她想给她打下手时,我的师傅木然不动了。 身体没问题吧?我问道。声音轻得只有咱师徒俩能听到。 乔师傅满脸笑容地对着我,没有吭声。笑容怪怪的,并且凝固起来,像变成了一尊雕像。 师傅!我惊叫一声。 这是小说的结尾,也是乔师傅命运的结局。抛开微言大义不说,文本直接呈现给我们的,就是乔师傅丧失了抓住这唯一一次机会的体力了,她和机遇擦肩而过。有体力的时候没有机会,有机会的时候又没了体力。这种情形,正如人们常说的,有了锅盔没有牙,有了牙又没有锅盔。这就是特定时代下乔师傅的命运,小说也由此进入了悖论的层面。 这种观点本身无所谓高低轻重,和历史学社会学角度的研究得出的结论相比,机遇与体力的错位似乎更符合文本的真实,更切近人本身,因而也更具有人本意义。当然,作家自始至终是把它嵌在了时代的演变之中的,就是说,时代因素与乔师傅的悲剧之间有着不可解脱的干系。抛开远的不说,如果老板的态度更坚定一些,直大轴的决定不生变故,不让乔师傅费那番周折,乔师傅的情形是不是会好一些?如果“我”的胆子再大一些,敢于承担责任一些,乔师傅的情形是不是会好一些?如果支持她的人多一些,乔师傅的情形是不是会好一些?然而这些只能是“如果”,事实是,乔师傅为争得这次直大轴的机会在直大轴之前就已经耗尽了心力。这就是改革年代的社会现实,历史真实,发生在乔师傅身上的体力和机遇的错位所衍生的命运悲剧也就充满了时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