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社会月刊》的编辑曹聚仁公开发出一封信,征求关于大众语的意见。信中提到五个问题,其中一个是:“白话文运动为什么停滞下来,为什么新文人(五四以后的文人)隐隐都有复古的倾向?”鲁迅在答复信中说:“秀才造反,一中举人,便打官话了。”①我们认为,这个回答是鲁迅对整个20世纪30年代文化复古思潮运动带有总结性的评价。 这个回答不仅道出了30年代文化复古思潮的根源、路向、主题,还指出了它的要害和实质。其一,当时提倡恢复传统文化的人,大多不是前清遗老,而是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新文人;他们也曾是造反的秀才,但后来渐渐成了社会名流,据了要津,即鲁迅所谓“中了举人”。其二,因为身份有了变化,渐渐觉得白话已经无法体现自己比别人高雅的地位,于是竭力恢复文言,提倡读经,与一般民众拉开距离。其三,文言复兴实际就是官话复兴,一般的文化人(秀才)一旦爬了上去(中举),必然是用自己的语言,制造自己的话语系统,发展自己的意识形态。其四,文化复古思潮不仅是一个“文艺复兴”问题,也不仅是一个单纯的文化问题,还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因为“秀才”与“举人”的对立关系就隐含在白话与文言的语言交锋之中。于是我们看到,在他的许多晚期杂文中,鲁迅经由语言考察,展开精彩的“话语分析”,揭示出30年代文言白话之争背后的权力角逐。 一 1934年5月,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授汪懋祖撰文《禁习文言和强令读经》,提倡小学恢复文言,中学习读《孟子》。在当时,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配合国民党政府提出的所谓“文化统制”,以及蒋介石提出的“新生活运动”,再次倡扬礼义廉耻信等传统文化价值而发的。但这也不完全是一种政治行为,许多知识分子,尤其是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新文人,虽不认同国民党的“文化统制”,但仍然存在这种隐隐的文化复古倾向。在鲁迅看来,只是简单地指出恢复文言、提倡读经的政治图谋及其配合法西斯专政的性质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你不能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新文人倾向复古,你也不能把所有倾向复古的文人都推到国民党政治集团那里去,那样做既不符合实际,对革命也是有害的。于是鲁迅投入了很大精力和时间,研究分析了这种复古思潮的来龙去脉,并通过切实的考察和严密的论证,撰写了一系列杂文,让人看清这种思潮的危害,从根本上打倒和摒弃它。 其实在此之前,鲁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文化界愈来愈浓的保守气味和复古倾向,于是写了《感旧》一文。不料这篇文章触及了施蛰存的敏感神经,两位原本关系较好、甚至过从较密的人,从此你来我往,展开了长达半年之久的论争,这就是著名的“鲁施之争”,或者被称为“关于《庄子》《文选》的论争”。有意味的是,这桩有名的历史公案,尽管业经研究者反复审理,但结论却大相径庭。一般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站在鲁迅的立场上,批判施蛰存的复古卫道;而90年代以后,研究者渐渐转换了方向,纷纷说施蛰存是对的,开始指摘鲁迅,说鲁迅是乱骂,鲁迅不应该对施蛰存进行“人格攻击”②,由此可见近几十年中国文化价值的变化之速、之复杂。但文学研究不是烙烧饼,简单地做翻案文章于事无益。只有把论争的话题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在30年代那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去观照和辨析,方可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鲁迅写《感旧》其实并非针对施蛰存,而是痛感到当时那股隐隐的怀旧复古的文化氛围。鲁迅谈到光绪末年的“老新党”们,虽然拖着辫子,学过八股,却认认真真地学洋话,读洋书,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中国“图富强”。但到了民国成立二十年后,情形却大变:有些新青年,虽然并未学过八股,并不精通国学,却学篆字,玩填词,劝人读《庄子》《文选》,自刻印版,做方块诗,简直成了光绪初年的雅人③。在这里,鲁迅批评的是那些生在中华民国,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的“新青年”,他们学清朝遗老的做派,冒充古雅,并以此自炫。时代要求进步,生存尚需竞争,日军一步步紧逼,列强虎视眈眈,奋起追赶尚且困难,更别说大踏步倒退了。鲁迅怀疑,追求“古雅”是否真的能获得生存空间,恢复旧物是否真的有利于生存竞争。鲁迅质问,在排满成功,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当下,崇尚复古能使中国人立足于天地之间吗?因施蛰存曾在《大晚报》“推荐给青年的书”栏目中推荐了《庄子》和《文选》,他就敏感地怀疑鲁迅写《感旧》一文矛头是指向他的,于是写了《〈庄子〉与〈文选〉》,鲁迅就回敬了《“感旧”以后》上下篇,施蛰存又写了《推荐者的立场——〈庄子〉与〈文选〉之论争》,鲁迅针锋相对,做了《扑空》和《扑空正误》,施蛰存又有《突围》、《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鲁迅又做了《答“兼示”》、《反刍》、《古书中寻活字汇》等文章。真可谓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搅起了一起颇为热闹的文坛风波。在文字的交涉中,当然会有一些意气和激烈的言辞夹杂其间,但若细读这些文章,撇开某些感情因素的浮沫,从文学史的角度观察这场论争,我们会发现,鲁迅在这场笔墨之战中并非意在伤害他人,也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在争辩中逐渐清理杂乱无序的社会思潮,深化其关于中国生存与发展的一贯思考。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点: 第一,鲁迅强烈反感新青年崇尚古雅,摆弄古典,其出发点是考虑到中国的现实需要,着眼于中国的落后现状以及面临的重重危机。正如上文所论及的,有感于晚清时期“老新党”们拖着发辫,尚且执着于国家民族的“图富强”,鲁迅必然反对30年代的新文人迷恋旧式文化的假古董,尤其反对把“古雅”当作旗子来招摇,劝诱更加年轻的人去效仿。他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说:“我总以为现在的青年,大可不必舍白话不写,却另去熟读了《庄子》,学了它那样的文法来写文章。”又说:“我们试想一想,假如真有这样的一个青年后学,奉命惟慎,下过一番苦功之后,用了《庄子》的文法,《文选》的语汇,来写发挥《论语》,《孟子》,《颜氏家训》的道德的文章,‘这岂不是太滑稽了吗?’”④即是说,“古雅”拯救不了中国,僵死的文字只能束缚青年的头脑,不能给人以创造。鲁迅又说:“活的生活已经那么‘贫乏’,要请青年在‘佛家报应之说’,在《文选》,《庄子》,《论语》,《孟子》里去求得修养,后来,修养不见了,只剩下字汇……人生却不在拼凑,而在创造,即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⑤鲁迅认为,精彩的人生不可能从古雅里寻得,而是要进行新的创造;创造自然免不了从古代文化传统中汲取养料,获得资源,但都必须是经由“拿来主义”的择取,或存放,或占有,或抛却,或使用。这样才能创造中国的新文化,才能塑造中国的新青年。古雅是不能使中国立于天地之间的,文化复古更无益于中国的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