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8)04-0041-07 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仅代表中国现代小说吹响了对封建文化反抗乃至消解的号角,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也开启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癫狂书写的新纪元:一个具有强烈现代意味的混合体应运而生。更进一步,类似的癫狂书写,甚至是“狂”与“死”的复杂呈现随之此起彼伏;哪怕只是以五四运动时期前后为例,庐隐、郁达夫、冰心、王鲁彦等等各有千秋,而彼时各种文学流派/团体亦颇有类似书写争奇斗艳,可谓相当醒目①。 由是反观,若要考察20世纪文学史上的癫狂话语形构,鲁迅无疑是绕不过去的开启者和可能的集大成者。考察既往相关研究,论者则更多论述鲁迅小说中的狂人家族及其对传统文化、现实的反抗作用②,或者考察其疯子意象和当代文化的象征隐喻③,或者将之置于五四小说的整体语境中观照④;也有论者论述其疯癫意象的隐喻意义,尤其是中国文化传统层面⑤。 毋庸讳言,上述探索深化也增益了我们对鲁迅小说的认知,但坦白说,却也预留了新的论述空间。我们知道,鲁迅的《狂人日记》和俄罗斯作家果戈理(Nikolai Gogol,1809-1852)的同名作有着神似之处,当然也有发展⑥:鲁迅的作品善于“暴露礼教和家族制度的弊害”,同时,更“忧愤深广”。整体而言,我们可以发问的是,西方学理中的癫狂话语和鲁迅小说有无深层交叠?更进一步,鲁迅小说中的狂人形象,是否可能潜藏了更复杂的文化悖论?比如,“狂人”到底该居于怎样的文化位次? 同时,还需指出的是,前人对鲁迅小说中“癫狂”的定义有其不合理之处。比如,最集中的表现则是把所有异于传统的异质性都定义为“狂性”,进而几乎所有具有一点革命性/反叛性的人物统统纳入狂人家族⑦。而在我看来,这种做法泛化也虚幻了癫狂话语的性质。而本文则从更严谨的意义上进行窄化:这里的癫狂必须是言之有据的,或来自于小说中人物的实际癫狂表现特征,或来自于别人的命名和批判。为此,在通览了鲁迅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3部小说集后,发现符合条件的作品主要有《狂人日记》、《白光》、《长明灯》、《祝福》、《药》等。 一、癫狂话语的简略谱系 癫狂(Madness)或许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而且,不难想见,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国家、地区与社会往往对疯癫有着不同的界定与认知。当然,如果从叙述的角度进行思考,如何用理性的言语描述往往被视为非理性的癫狂并且为其立言,则同样可能吊诡重重。 提及癫狂话语(Madness discourse),毋庸讳言,最为经典的论述(之一)则是来自法国思想大师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癫狂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通过考察16世纪末到17、18世纪(所谓古典时期)的癫狂史,福柯并没有否认疯癫作为一种精神及其行动现象的客观性,但显然,福柯并不认为疯癫就是等同于一般医学意义或者常识判断宣称的相对低级、非理性甚至是反人性的特质,而恰恰可能同时也是人性的构成部分。反过来,他更强调或侧重其积极的层面和与理性纠缠的丰富性:“疯狂甚至成为理性一种形式”,“无论如何,疯狂只有在理性之中,才有意义和价值”⑧。 更进一步,福柯更想指出的是其被压抑的沉默话语,尤其是面对理性关于疯癫的强势独白,疯癫如何表述这种沉默。更为关键的是,福柯通过癫狂话语的形构过程既呈现了此间的权力关系,点破了个体“生命权力”(Bio-power)的存在与吊诡,同时又点明了二者交流(exchange)的可能性。整体而言,福柯的提问方式、分析方式,其“基于知识考古学和权力微观分析的方法,给予我们耳目一新的陈述和认识”⑨。 福柯这本巨著中值得关注的另外一点在于对沉默的癫狂的叙述问题。毋庸讳言,癫狂的叙述内在地与文学密切相关。依据福柯的观察,癫狂其实就是“生产的不在场”(l'absence d'oeuvre)⑩。同时,福柯通过对本国前辈大师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对疯子的判断和叙述分析,读出了理性对疯癫的排斥,因为在笛卡尔看来,疯子会对理性认为确凿无疑的事物加以否认,疯子因此代表了一种错误的认知。而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则对福柯提出了质疑。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就是有关如何叙述疯癫的问题,他认为福柯的操作同样也难免方法论上的悖论,也是以理性的方式诉说疯癫,也是一种叙述暴力;同时,他也对福柯对笛卡尔的解读进行批判——德里达认为,笛卡尔并没有如福柯所言,区别对待梦和疯癫(11)。但无论如何,二人的论争却让我们更加关注小说(fiction)如何叙述疯癫的可能操作。 与福柯不同的是,泡特(Roy Porter)却对疯癫进行了历时性的相对详细的梳理,写出了《疯癫简史》一书。在此书中,他相当有条理地归纳出不同时空环境中对疯癫的认知以及可能的对待。比如神魔之辨(Gods and demons)、被理性化的疯癫、白痴、锁住狂人、心理学的出现、精神分析等等。显而易见,这是一本对疯癫发展历史进行扫描的书,同时也着力分析了不同时期与疯癫相关的处理、救治方式的变迁史。耐人寻味的是,该书也批评了福柯相关论述的简化和笼统(simplistic and over-generalized)。他批评道,17世纪法国之外的地区并没有一个如福柯所描述的对疯癫进行体制化的勃发以及自动化处理(automatic solution)(12)。当然,这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与层面:泡特意在叙述历史,而福柯却更是借题发挥,论及疯癫话语形构中的权力关系。而其另外一本著作《临床医学的诞生》(The Birth of Clinic)(13)同样也是描述了医学话语的形构谱系与过程,属于类似话语考古系列的又一力作,反过来它也可让我们更详细地看清福柯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