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和城市文化改造运动同步,乡村大众文化改造也同时展开,成为研究1949年后的“当代文学”不可回避的考察对象。而由于左翼文艺和社会主义文艺的复杂关系,使得我们在考察当代文学时,往往会身不由己追踪到“解放区文艺”,本文考察的说书人改造也是如此。无论是1949年后的说书,还是延安时期的说书,我们于其中既会看到大众文艺和“传统”的复杂关系,也会发现“当代文学”和延安文艺乃至左翼文艺的“历史相关性”。一发现“说书人” 1944年,丁玲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民间艺人李卜》一文,介绍当时很受延安欢迎,如今被我们遗忘的流浪艺人李卜,李卜打小喜爱唱戏,尤其喜欢唱眉户、闹社火(秧歌)。旧军阀曾把他绑去给部队唱戏,逃出后自己组了个班子,在安塞一带流浪,后生意不好散了伙,只好回家重新做木匠。1940年的一个夜晚,民众剧团在陕西鄜县演出时,农民张云在观众群中认出了李卜,马上跑到后台,向民众剧团柯仲平团长报告。在人丛中,柯团长热情地拥抱了农民李卜,说:“唉,我老早就在访你呀,今天总算遇到了……”①。第二天,柯仲平在自己屋里摆了菜,请李卜喝酒,听说他家困难,给了他一点安家费。最终他终于打消顾虑,跟着剧团演戏,同时教民众剧团的“娃娃们”学戏。 丁玲此时在党报上介绍李卜,不是孤立的事件,延安文艺座谈会后,文艺工作者开始关注民间艺术形式,但多集中在秧歌、秦腔、评剧、歌谣、窗花等艺术形式上,1944年延安文教大会后,说书改造受到关注。这段时间,《解放日报》大量报道了解放区各地“发现”民间艺人的消息,木匠诗人汪庭,练子嘴英雄拓老汉,劳动英雄、不识字的快板诗人孙万福、王老九,等等。不但乡村,部队里也时常“发现”文化不高,出口成章的“诗人”②,这些人都不是专业的艺术家,在农民中却有知名度。发现这些活跃在乡村的“地方人才”,成为延安新文艺一项重要的任务。如何发现?毛泽东要求知识分子“眼睛向下”③,并曾亲自召集说书艺人韩起祥到他窑洞里说新书,鼓励他要将新书“推向全国”,要“多多带徒弟”。丁玲文章发表后,乃超在国统区重庆的杂志上写文章回应,该文立刻也被《解放日报》转载。乃超认为今天的延安,寻找民间艺人的方法,“既不是旧日的抢或绑,也不是今日极为流行的买”,“更不是嫖妓女那样的捧,而是尊之为老师,使他自动为人民服务的新方法”。可是这些底层民众并不是纯洁无瑕的火种,有的甚至藏污纳垢,如何改造他们?同时,发现和改造旧文艺,也包括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知识分子也要在乡村的生动情境中改造自身,由此与农民形成一种新型的交往关系。柯仲平回忆说:“为收李卜像请诸葛亮一样。我们把群众送来的羊杀了,摆宴请他吃,对他简直好的不得了,尊之为师,请李卜来,如军队得了大将,我们的热情把他烧焦了”④。李卜因在旧戏班呆得久了,爱抽鸦片,来民众剧团时,随身就带有鸦片烟土,柯仲平知道后,不愿伤他的自尊心,“装做不知道”,只从旁劝说,“别的人也给他暗示”。此外,由于得到了当地乡政府照顾,他的婆姨和儿子在家里也过得很好。李卜探亲,剧团还送肉、送布,李卜这才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自己不争气,“几十年的老烟瘾,想不到在他五十一岁的开始,在腰腿不好,牙齿也脱落了的情况下,竟一下子戒绝了”。民众剧团要回延安的时候,他不再提离开队伍了,觉得这就是他的家,平时热心指导剧团练唱,有时一个人登台唱全本《张琏卖布》,民众剧团有了他,丰富了剧本语言,也大大提高了演唱技术⑤。在这起农民人改造事件中,“大烟瘾”作为身体疾病的隐喻,似乎告诉我们发现地方人才,首先也意味着对“旧身体”的改造,旧戏子的确有不良“嗜好”和坏“毛病”,但并非不能改,改好后他们就是革命艺术家,冯乃超为此感慨: ……如果一棵枯了的古树忽然抽条发芽,人们曾以为是奇迹,但是,一个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衰老了的人,居然转过来了,对自己的艺术本领和做人的意义,都有了自觉的认识,难道不该说是更大的奇迹么?⑥ 乃超批评了今天依然有人认为文艺属于天才、艺术属于少数人的偏见,这些人总是慨叹天才太少,文化太幼稚,作品不够伟大,没有文学性。这种偏见会将历史中一个个莎士比亚“戕害”在萌芽状态。其实莎士比亚当初也被认为语言粗俗而不登大雅之堂,经典也是后来逐渐形成的⑦。 对说书艺人韩起祥的发现也有一段故事,如林山当时所言,韩起祥也是有身体疾病的“盲目的说书人”。平时说书,兼算命打卦,用巫术治病,因搞迷信活动,延安不欢迎他。1944年前,延安县政府一度实行极端政策,禁旧书,只准说新书,韩起祥由于弹唱的仍是一些“奸臣害忠良,相公招姑娘”的传统书目,他的三弦被没收,卦签也被砸烂⑧。到了1944年7月,延安兴起说新书运动,韩起祥因主动编新书,逐渐受到注意。据贺敬之回忆: 大约在1944年春秋之交,我到延安县政府的驻地王家屯去深入生活……当时延安县委的同志告诉我说,他们收容了一群算命先生,中间有一个人,是从横山那边来的,他不是一般的算命先生,主要是说书艺人,还能说几段自编的新书。……我们见面后,韩起祥给我讲了他的经历,我听了很受感动。他又给我唱了一段他自编的新书,很有艺术光彩,我把它记录了下来。我当时觉得民间艺人说新书,是很值得重视的现象,是一条值得提倡的正路子。于是,我就把他从延安县政府所在地领到“鲁艺”去。……来到了“鲁艺”,我把起祥介绍给戏剧系的张庚,音乐系的吕骥、马可、安波等同志,当时教务处接待了他,请他说书,他至少在“鲁艺”说过两次书。起祥演唱起来满怀激情,开始总是把“鲁艺”和我唱进去,我现在回想起来心情仍然很激动⑨。 陕甘宁边区自1938年成立“民众娱乐改进会”后,1944年前后又召开了边区文教大会并通过了《关于发展群众艺术的决议》,民间艺术更加生机勃勃,民间艺人数以百计地遍布城乡,边区文协成立后,林山,陈明,安波,柯蓝等一些年轻同志,深入民间,寻找流浪在乡村的说唱艺人。文教大会后,1945年4月边区说书组正式成立,由林山和陈明负责。说书组成立后,活动频繁: ……大家常到丁玲同志的窑洞里,谈这谈那,总离不开说书,谈得真是红火热闹。丁玲同志给大家鼓劲。大家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安波同志从延长的一位说书艺人、三弦能手杨福生那里,学会了《王三姐拜寿》,他自己也就在丁玲的窑洞里弹起来,唱起来。……陈明同志写成了《平妖记》,安波为《平妖记》作曲配曲。……马可同志和安波同志一样,也记录和研究了许多说书的曲调,韩起祥或旁的说书人一到这里来,就被窑里窑外的人包围着,一直到大家要求另找一个最大的窑洞来说唱,丁玲的窑洞才得喘气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