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杰出的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时间形式。 王安忆无疑是中国新时期一个重要的作家。她早慧而勤奋,虽然起点并不太高,但是却能够不断地超越自我,开掘出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丰沛源泉,逐渐形成自己主观性极强的叙述方式。不仅是以直觉捕捉细节与观察事物的天赋,洞察世态人情的练达,夹叙夹议的演述方式,还有白话小说的套话与高度诗性语言糅合的风格,经过了由散文到诗的演变过程,逐渐走向哲学。 她的文体非常地丰富,蕴涵着众多的主题,比如命运,比如成长,比如梦幻,比如家族伦理,比如自我身份的文化认同,比如文化归属,比如身体的政治,比如逃亡,比如寻找,比如文化抵抗等等,给人们提供了多种解读的意义空间。这些主题外化在多变的文体中,以最基本的故事讲述的面目出现(比如早期的大量短篇,《本次列车终点》是高峰。她最早的创作谈就是以《故事与讲故事》为名结集出版,有意承接起中国白话小说说书人的传统角色),外化在音乐的形式(早期的作品居多,以《命运交响曲》最典型)、通俗的罗曼斯(例如《黄河故道人》)、文化寓言(《小鲍庄》最为典型,一直到《叔叔的故事》、《香港的情与爱》和《新加坡人》、《我爱彼尔》等作品都是延续着这样的思路)、启示录(三恋是代表)、传奇(《流水十三章》到《米尼》、《富萍》、《桃之夭夭》等以上海市民女子为题材的作品,《妙妙》等以内地城市为环境的作品,《冈上的世纪》等以乡土为背景的大量作品,都属于这个文体范畴)、神话(这是她由《海上繁华梦》开始,最经常运用的文体,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具有自觉运用神话原型的意图,最典型的是《长恨歌》与《天仙配》,五篇一组的《屋顶上的童话》也应该属于这个系列)、诗歌(这是她创作的灵魂,以《乌托邦诗篇》最显豁,开篇的自述就直陈了这样的意思,并且上升到人生观的高度,与《纪实与虚构》的浪漫情怀一脉相通。后者综合自传、神话、历史与传说的诗性想象,整合出背景宏阔的历史画卷,几乎融汇了她所有的主题。而她以《心灵世界》命名的小说讲稿,更是她重要的文学宣言),甚至独幕剧(以《发廊情话》最典型)和场景素描(比如《轮渡上》等)。 这样繁多的主题与多变的文体中,有一个恒定的因素,从始至终地存在于她的作品中。这就是由直觉到形而上的时间形式,具体地说就是流逝与追忆的不断交替。这一时间形式凝结为最为独特的思维方式,体现着王安忆创作主体的艺术思维特征。一般来说,王安忆是以流逝的方式建筑自己的外部世界,以追忆的形式构筑自己的心灵世界。或者,换一个角度,则是以这样的时间形式,打破了小说文体的规范,以诗性的激情沟通了各种文体。 大约是由于生长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国际化大都市,王安忆的时间意识特别强,就是早期比较幼稚的作品,也显现着这样的时间意识。她的不少篇目,都体现出这样的自觉。比如《停车四分钟的地方》是对于一个内地小城生活的指涉,《本次列车终点》隐含了准确的时间观念。中篇《流逝》,水的意象最直接地明喻了这流逝的时间形式。当然,这和人物活动的环境有关,首先是写实的需要,比如《黄河故道人》。但也有象征的意义,比如《流水三十章》则和《流逝》一样,都是以水隐喻人生的动荡与生活不可逆转的发展。“智者乐水”的古老格言,置换在现代人无奈的生存境遇中,平添了一份诗性的悲凉。这就和当时的各种文学思潮,保持了心理的距离。就是对政治历史的表现,也是建立在水所关联的时间感觉中。《流水三十章》中,关于“文革”中的上海,有这样一节比喻:“波澜壮阔的队伍拥挤在上海的窄窄的、曲曲弯弯的街道里,几乎阻滞地涌流,好比过于高涨的热情涌在了上海精致而小巧的胸怀里,几乎要膨胀地回流。……上海这座东方的巴黎,危在旦夕,濒临灭亡。”①进一步的升华,则是赋予流水具有宗教一样超度的审美意义。《长恨歌》的主人公王琦瑶,在情人李主任丧生之后失魂落魄,水乡小镇宁静的流水,召回了她的灵魂,这是时间医治创伤的古老象征。她在上海寻常里弄以普通人形象出现的时候,便有了隔世之感,历史的时间直接以人生的形态具体化。 在她以水的流逝状态概括的时间形式中,至少容纳了三种不同的内容。首先是以成长为标志的人生过程,其中隐含了生命的规律。《冷土》、《魂兮归来》等作品,还只是对于人生价值的沉思,隐含着对于生命本色的理性逻辑。而《黄河故道人》则扩展到对于世界普遍法则的感悟。主人公杨森,经历了政治的幻灭,在荒凉的田野和拥挤的人流中发现:“世界上有一个原则是不能破坏的,那就是生命的原则。”②这是最基本的时间形式,因为人类也是生命的一种。 其次,则是历史文化的时间,是累积在空间中有形的物质形态。她在自己散文集《现代生活》的序言中写道:“时间倘若显形,大约就是空间的形状了。抬头看我们的天际线,就是证明。它特别像时间的流程,给这个城市划下了演变的轨迹。平缓中,参差突起,嶙峋插入了天空。这并列的外形,是时间的岩浆冲出地壳形成的。时间的淤积占用空间的容积量,越来越拥挤,时间就更变得湍急,带着粗暴的力横行冲撞。原先和缓,协调的形貌分崩离析”③。在同一篇文章中,她谈到对于山西煤矿的粗略印象:“这是工业的荒凉,在农业榨干的自然上再盘剥一轮。时间在人类的生存活动中便成了有形的历史。④”她大量的神话写作,都是以这样的历史时间为世界观的依据。《长恨歌》自然是最典型的一部,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爱情在中国家喻户晓。它像一面镜子反衬出商业社会中市民女子基本的文化处境。王琦瑶的命运在它的传奇框架中,转换出新的意义。都是从养在深闺写起(王琦瑶的深闺就是阁楼),死于非命结束。一个死于封建王朝的权力斗争,一个死于商品社会金钱的法则。《天仙配》则以不同历史时间的意识形态背景的重叠与差异展开传奇的故事,叙事在两种世界观的差异中展开。一个是革命的意识形态,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灵魂;一个是民间的信仰,相信肉体死亡之后,灵魂依然具有能量。而且,她的不少作品都是在这样两种时间形式的冲突中,展示人生与人性的种种变异、苦难与偶然的奇遇导致的跃出常规。米尼的堕落不仅是由于对于物质享受的追求,还是由于不堪忍受大都市上班族单调紧张的时间约束。《悲恸之地》中的乡村青年,因为与同伴失散迷了路,仓皇中逃进高楼,在保安的追赶下,恐惧到极点而跳楼身亡。这个文化寓言,揭示了农业文明规范的生命状态,怎么样迷失毁灭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的商业社会的凶险迷津中。《遍地枭雄》中抢劫团伙的人称,就体现着两种时间的文化背景,大王、二王、三王是江湖社会的古老名称,被裹挟进去的年轻出租车司机化名毛豆,和他近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背景相协调。大王的犯罪动机中包含了农耕民族古老的绿林理想,毛豆对于大都市的恐惧也是农耕民族民间古老信仰的文化心理积淀,大都市的经历带给他受虐的感受,夜生活的繁华在时间形式上包容了所有的“罪恶”,就连被绑架也是在最高潮的、被称为“平安夜”的圣诞之夜。最精彩的部分是他由被迫到情愿,逐渐融入犯罪集团的生活而胜任愉快,潜在的动机也和乡土社会相对自由的时间形式的感觉相关联。两种时间形式是叙事的关键所在,也是两种文明在人生与人性的现实际遇中戏剧性冲突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