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樊骏先生就说过,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见1995年第2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我们有着几千人的研究队伍,有与古代文学学科比肩的众多博士学位授权点;叙述百年文学历史的著作也有着几百种之多。这是喜是忧,并不重要。我们有着十分强烈的学科建设意识,不间断地对自己学科有着危机感的反思,这倒使得学科有了生命力。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观念与方法的问题,作为学术研讨会的中心议题,每过七八年就会提出来讨论,虽然是老话题,但也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 学科建设密切联系的是学科方向、学术队伍、科学研究和学术交流等具体内容。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在长期研究成果的积累中,已经凝练了一些共识性的学科方向:如思潮、社团流派研究、作家作品研究、文学史研究、史料研究、教学研究,以及新文学与出版、报刊、制度等文化研究等等。并且由这些方向不断推出一批批新的研究成果,极其广泛的学术交流,中国现当代文学整体研究也正由此获得深入发展。同样,学科在不断进步和提升中,所出现的问题也是从这些方面反映的。今天,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其学科的建设,思考贴近自身特点的新观念新方法,关注当下的研究现状,不难发现正是在他们既联系又矛盾中,出现了一些值得我们反省的问题。 首先,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其学科的两个概念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历史意识问题,并且交织在文学史和文学研究的进程中。某种程度上说,“历史意识”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生命的本体,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困境中生存的核心命题。文学史自身的“历史意识”就是文学史构成,如胡适、陈独秀闹起的五四文学革命,有新旧文学历史的反思;后期创造社、太阳社的革命文学倡导,有五四文学历史传统的极端化反拨;40年代的“民族形式讨论”和大众化的强调,又是一次延续五四文学本体问题的思考。甚至,80年代中期文化寻根思潮的出现,不只是寻中国文化历史的根,更重要的是现代文学历史的深层次文化的探源。文学史如此,文学史研究的学科更是这样。五四文学初期“国粹”之争;30年代文学“现代”的正名;40年代文学“民族化”的讨论;五六十年代文学的“国家观念”和阶级意识;80年代文学从“朦胧”到“寻根”的转型;90年代文学开始“现代性”热和“新儒学”讨论相共生;21世纪初“新国学热”中的现当代文学又一次重提……我们无论是清理文学历史还是反省文学史的研究,都有难以取舍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观念的思考。而思考集中表现了历史意识影响下的对现实的焦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其学科中,“历史”既是一个时间历史进程概念,又是一个实在的文化载体。这一学科无法摆脱的民族历史中求生存的宿命,“民族”话题形成了学科建设的历史基点,文学史演变中的一种情结,一种母题。这正是我们学科寻求自己的理论观念和方法不可回避的基本问题。“历史意识”的确立最重要,不仅仅是时间延续和传统的回归,而是具有的学术视野和文学精神原型的探寻。后者可以探索的路径,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历史性与当代性之间,在文学史研究和学科建设之间,寻求彼此间的关系,尤其是发现他们的联系和罅漏在整体中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所发现的问题是否具有文学史的张力。王富仁等提出的“新国学”问题,程光炜等对“十七年文学”红色经典、对“新时期文学”伤痕和反思小说的再思考,是有着文学历史意识指导下的学科观念和方法的重构。当历史的轮回和话语的重叠之中,不必大惊小怪,重要的是梳理反复回旋的历史脉络和辨析复杂网络的理路及其由来。 其次,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其学科建设对其观念和方法情有独钟。文学观念和方法一方面在文学史的演变发展中构成历史本身,另一方面在现当代文学本体世界建构中形成理论命题。文学观念和方法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其学科发展相共生。这一现象具体说经历了两个过程:一是较长时间中国现代文学,唯物史观指导的社会学方法论;一是80年代中期文学理论“方法年”后,在现代意识和多元文化下的文化学主体存在论。正是理论方法的调整和变更,文学观念也不断更新,推动了文学史的进程,如人的文学、革命文学、抗战文学,以及新时期后的“新写实”、“先锋文学”、“实验文学”等等各种文学命名。而这种理论观念与文学史交织的进程,20世纪的前大半段是文学与社会形态相等同,后半叶主要指最后20年里又多有文学的无主题变奏。这样,在理论方法和文学之间建构的文学史,也就形成了一种20世纪中国文学的特殊思维方式,即习惯性的文学归类比文学自身更看重,并且以社会革命的统一模式确定文学的观念和方法。文学的话语趋同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以至于后20年间社会的多元和文学的边缘化,使得许多人不能够很快适应过来。另外,现代大学教育文学史课程和编写教材的需要,以及专业学科队伍的建设,巩固和完善了现代大学教育的同时,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在现代大学教育中的主流地位也随之确定。在文学史和学科建设中,努力找寻“自己内容的内部自己运动的形式的意识”(黑格尔语)更多成为研究者的热点和思维惯性。或者说思想观念的方法论的东西越来越重视,相反,文学鲜活的生态往往被怠慢。一批相当可观的来自大学和专业机构的研究队伍,在理性地审视文学,他们急于将文学进行学术化的加工处理。对多样的作家创作和丰富的文坛现象热衷价值判断性的表态。刚刚感觉到文学园地的原生形态,就被理论命名,进入文学史分类而观念化、方法化。如果说现代文学受社会动荡的影响,那么当代文学,甚至“后新时期文学”就是一种凝固的思想观念,乃至哲学思想的认知,在几代人身上抹不去的精神情结。长期以来,当代文学极少能够出现大家公认的文学大师,与现代文学经典比肩的文学名著。恰恰是文学史不断重写中观念和方法的倾斜,学科意识过分强烈而致。我们现当代文学研究人员主要是专业工作者,而不是兼而有之的作家、创作者。反之,当今强势和主流的现代大学教育,明显地成为文学批评制造中心,控制着文学史研究的话语权。这又出现了一个典型的现象:当代有影响的作家纷纷进入高校兼职,或接受学校各种各样的聘书。作家与高校的学者专家们同声一调,这样的现象是喜是忧呢?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建立学科新的观念和方法,难道不应该反省其问题的根源吗?我们可否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心,转变到以研究对象的还原为基点,强化历史情境的现场和“当下”文学现象的体验和理解。我们的作家可否在生活的本身多一些发现和开掘,感受大时代,捕捉生活细节,表现真实自我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