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喜欢文学。诗和小说都让我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高中二年级(1948年秋)在上海地方报纸上发表两篇短篇小说后,奠立了一生要与文学结缘的志向。从此,“文学是痴情者的事业”,真成了我奉献的信条和毕生的体验。 上海于1949年5月下旬解放。那个暑假,我们吴淞中学高中部八九个喜欢文学的同学,自动组织了一个文学小组,阅读和讨论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荃麟、葛琴编的《解放区短篇小说选》。我们都相信:有出息的文艺工作者,应该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次年暑假高中毕业,我为了圆文学之梦,竟违背家长要我进正规大学的愿望,上了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先后参加淮南淮北的四期土改,又经历了农村建互助组和铜矿扩建改建的较长时间工作锻炼,连续过了六年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的刻苦生活,积累了若干素材,写了一部分作品草稿和大量笔记。 然而,1955年突发的“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那场严酷的政治风暴,使我极度震惊。我实在无法理解,一群向来被公认为进步的作家,其中还有不少党员作家——也包括我在华东革大时的教务处长、很受学生尊敬和欢迎的老师刘雪苇在内,何以一夜之间都成了“反革命”?一些私人通信,又怎么会都成了“反革命”的“罪证”?我不禁感到事情的可怕,并陷入痛苦的沉思。于是,在一次政治学习会后的晚上,我撕毁了那几年写的一部分感情内容可能被指为“不健康”、“有问题”的草稿和笔记,第二天还向党组织交出了我收藏的胡风、路翎和雪苇的几本著作,如胡风的《在混乱里面》《逆流的日子》《论现实主义的路》,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雪苇的《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我决心要变换自己的环境和道路。1956年,恰好周恩来总理提出“向科学进军”,动员知识青年读大学、读研究生,我便在这年9月以同等学力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成为文艺理论方向的四年制副博士研究生,从此由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之路。 一、从可疑之处入手,凭原始材料立论 就在我研修了两年文艺理论专业课程,并逐渐明确了今后的研究方向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任务让我再次转向。1958年10月底,因中文系急需教师,我被半途从研究生岗位上调出,准备寒假后为苏联、东欧、蒙古、朝鲜等国二十多名留学生开设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这不仅是岗位的变更,而且是专业方向的改动,意味着我必须从头做起。我只能结合自己的备课,采用一种较为简便的办法来开展研究工作。这就是:抓住阅读中发现的一些可疑之处,紧追不舍,尽可能充分占有相关材料,深入开掘,最终获得成果。我之所以在最初阶段多取这种方式,也许跟中国现代文学是一门年轻的学科有关。 在两个月备课过程中,我首先读了刘绶松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这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年副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指定的“参考书”),不久又从旧书店里买到王瑶先生1953年在新文艺出版社出的《中国新文学史稿》①上册;还翻阅了丁易等其他两三种相关的书。我发现五十年代前期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为了贯彻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有关论断,往往在来不及阅读原始材料的情况下,就把1916年酝酿、1917年兴起的文学革命当作“新民主主义性质”的运动,划入“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萌芽时期”,认为陈独秀、李大钊当时都已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我对此说持怀疑态度,于是连续二十多天到北大图书馆去查阅1915年到1920年间的《新青年》杂志。这是我第一次去接触《新青年》,我阅读了这个刊物上所有署名陈独秀或以“记者”名义发表的文章,还读了李大钊在《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上的论文以及其他相关文章。这番阅读不断带给我许多惊喜。我终于坚信:1918年以前,无论是李大钊还是陈独秀,都还只是激进的民主派,并未接受马克思主义。陈独秀在1916年,还曾经幻想中国应该走德国军国主义的道路。直到十月革命胜利,芬兰、德国、奥地利革命发生,接着是欧战结束之后,李大钊、陈独秀才先后转向马克思主义,而陈又比李晚了一年左右。我不仅弄清了两位重要人物思想转变的具体事实,还考察了1918年以后《新青年》文学活动的若干新因素、新变化:一是《新青年》编辑部扩大,成员增多,陈独秀之外,胡适、李大钊、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刘半农、沈尹默、高一涵等先后参加工作,“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②,因而声威大震;二是涌现出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月夜》《鸽子》《小河》等一批出色的新文学作品,白话文学开始在全国推开;三是先进知识分子对俄罗斯文学的重视和研究已极一时之盛,诚如瞿秋白所言:俄国文学几乎“成了中国文学家的目标”③。我认为,这些正是文学革命向新民主主义方向逐步转化的标志。我将这些想法连同稍后发现的若干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材料,写成一篇题为《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问题》的文章初稿,给学生讲述了我的意见。后来经过修改,曾作为“五四”六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的论文在会上发表,并刊载于上海《文艺论丛》第8辑。当时颇得会议主持人李慎之先生和一些与会学者的赞誉,认为材料充实,分析细密,相当有说服力,使课题研究深入了一步。 我研究“五四”文学的另外一些文章,也大多采取这种从疑点入手的方式。例如,陈独秀的“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真像有的学者所说,要“打倒”中国的“古典文学”么?那么《文学革命论》中为什么又对国风、楚辞、汉魏五言诗、唐代古文运动、元明戏曲、明清小说等给予高度评价,并对胡适所说“诗至唐而极盛”的提法也表示赞同?这在逻辑上怎么说得通?我经过长期反复思考,又对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以外的大量文章尤其在《新青年》上发表的通信细读、研究和考辨,并联系陈独秀对欧洲古典主义文学的态度,终于得出结论:陈独秀所要“推倒”的“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实际上是指形式刻板、声律极严的骈文、律诗(尤其长律)以及桐城末流等一味“仿古”的文学形态,也就是他称做“中国古典主义文学”的东西。于是,我写成《〈文学革命论〉作者“推倒”“古典文学”之考辨》一文。这个答案至今已被许多学者所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