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的新作《致一九七五》和《漫游革命时代》(《华语文学》二○○七年第十期)既可单独阅读,也可合二为一为长篇。其中的人物是贯穿的,情感是延续的。虽然前一部叙述的是学校生活的尾声,带有个人回忆录的性质;后一部叙述的是知识青年下乡改造的农村生活,而且这种插队的生活被叙述者的“狂想”气质所附着,不同于过往知青小说的苦难或诗意。 自《一个人的战争》发表以后,林白就被牢牢地贴上了“个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的标签;直到十年后《妇女闲聊录》的出版才让大家松了一口气,觉得林白终于从闺房中勇敢地走出来了,走到了一个风雨雷电兼有的现实的女性世界中。可是,这口松了的气还没有安稳地落到腹腔,林白又发表了她的新作《致一九七五》和《漫游革命时代》。这两部前后历时十年、写作时间跨度非常大的文本,叙事上完全依循回忆的特点:舒缓、闲散、婉转,有如日常流水,到了一种彻底轻松彻底自由的挥洒境界,时而蜻蜓点水,时而浓墨重彩,随情绪流转。宏大的革命事件被付诸日常流水及个人记忆中零落的珠片。这两部小说一起打乱了林白往常的写作节奏,打乱了我们对她的阅读期待,也打乱了我们对于小说文体的理解以及对故事和真实的追求。同时它与林白既往的作品一道构筑致命的飞翔,被翅膀深度诱惑。 回忆与历史 历史是那样地整齐而必然,记忆却如此地琐细且偶然,然而光辉的历史正是通过琐细、跳跃甚至残缺的记忆获得生命,只有唤醒记忆之真才能通往历史之美与重,因为记忆意味着事实和责任。美学家高尔泰在《又到酒泉》一文中说:“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关上记忆的闸门,事实就会消失,历史就会黯然,责任就被遮蔽,就像我们在血淋淋的场景面前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一样。 林白的回乡不经意地触动了记忆的雷管,于是,叙述之门顺手推开: 再次回到故乡南流那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 南流早已面目全非。我走在新的街道上,穿过陌生的街巷,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而过去的南流,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深处。 这个开篇为叙述者确定了回忆的视角,还有一个阔大的时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四十六岁介乎二者之间,从不惑从容地走向天命,这个年龄奠定了全篇不慌不忙的叙事基调,但回望的是三十年前的青葱岁月,是面目不再的故园、故人故事。“新的”、“陌生的”拓宽了这种与故乡的距离感,一切的事物的面貌、意义乃至真相都像内心的故乡一样发生改变,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这种陈旧的感慨难免不泛上心头。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提醒我们:重要的是时代的叙述而不是叙述的时代。时光不仅改变着叙述者李飘扬,也改变着她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的人物。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读到的《致一九七五》不再是历史上的一九七五年,而是二○○七年回望中的李飘扬的一九七五,是林白一个人创造的一九七五。她曾在不同的文本中提到一九七五,她将它当成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十八岁的成年礼总是那样叫人难忘叫人回味。岁月最是无情物,它不带表情地流淌。时光的漩涡不仅使南流在其中走样了,也使她的一九七五在不断的冲洗中走样了。 历史上的一九七五年也许并不比别的年份更为特别,不过它多少有了点转折意味,知识青年的高中因下乡而不成样子,他们的下乡因为有人告了御状就与往昔物质的苦难相去甚远,精神上的迷茫却在继续。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知识”的到来而有太多变化,对整体的乡村生活来说,知识青年的到来就像小鸟飞过天空时振翅扰动几圈涟漪然后复归平静,但对于个别青年来说,却可能别具意义。比如二翠,她对赵战略既不会有结局也不会有过程的单恋却在心理绵延,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更深维度的革命呢?对于单个人来说,爱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爱和被爱也许就是命运的圆心,其他的一切只是围着圆心旋转罢了。 一九七五年之后的下乡多少带着游戏的成分,此时的知识青年大多也不过把下乡看成“十八岁出门远行”,城市才是他们身体的归宿,乡村只是生命的驿站,他们的所作所为简直就与领袖的要求背道而驰,总而言之就是告别农村,回到城市。毛主席的语录依然不时而至,可能还带有某些地域理解和想象上的偏差,但被叙述者记住的似乎是那些于己有利的顺耳的断章。宏大的事物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总是呈现出不同的偏差,视角决定了叙事面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白的叙事也在消解革命、消解主流意识形态。 叙事逆着走样的时光回溯,班主任孙向明成了打通青春世界的纽结,他的正牌学历、他的异地身份,他的军装、性感的人字拖鞋、印着喜字的脸盆,他的排球,他的梅花党的故事……无一不沾染着爱情的光芒。所有的青春期的姑娘不约而同地明恋或暗恋着这位外地来的老师。不过他只是昙花一现,姑娘们又陷入各自的情感秘密中。然而昙花到底是昙花,一现也别具魅惑。孙向明有意无意地没有跟同学们告别,姑娘们仰起头也见不到梦幻中的白马王子,操场上的喧闹、课堂上的激情全都失色,但是各种消息依然沿着不同的校园小径穿行而来。孙向明的名字依然像炮弹一样点燃每个人心中的情感世界,她们小心守护着这个秘密腹地又忍不住要互相分享。生活就在这种晦明中匆匆向前。 我的情如姐妹的朋友雷朵恋爱了,为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喻章而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直至消失在世俗生活的尽头,我探长脑袋也看不到她的背影。我只能回忆起她的声音和模样:“那是最灿烂的日子。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声音,甜丝丝的,纯金般的音色终日缭绕。”并发出无奈的叹息:“即使找到了雷朵,我们精神上也早已远隔重洋。雷朵啊,李飘扬,时光夺走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归还你们了。” 孙向明,我们中学时代的轴心,调回他的家乡了,从此不再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