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做过的一些评价,对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与判断产生了重要影响,至今仍有深刻的烙印。其中,对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激烈批判,成为众多现代文学史著述者对其加以否定的根据。近年来,在民族主义理论热潮涌动与民国史学科长足进展的背景下,现代文学界重新审视70余年前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发现它并非如鲁迅所批判的那样一无是处,而是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与合理性。那么,这一运动究竟是如何发生发展的,在现代文学史上处于何种地位?鲁迅是怎样评价的?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评价?我们今天应该怎样看待这些评价?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进行考察与分析,以期深入地把握鲁迅的个性特征乃至左翼文学阵营的文化姿态,全面而准确地认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这一历史现象。 一、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来龙去脉 1930年6月1日,朱应鹏、范争波等人在上海成立前锋社,发起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前锋社先后创办《前锋周报》(1930年6月22日~1931年5月31日)、《前锋月刊》(1930年10月10日~1931年4月10日)与《现代文学评论》(1931年4月10日~1931年10月20日)。朱应鹏编辑的《申报》“本埠增刊”上的副刊《书报介绍》、《艺术界》与《青年园地》也是前锋社的重要阵地[1](P60)。此外,《草野周刊》、《时代青年》、《长风》、《文艺月刊》、《开展》、《青灯》、《初阳旬刊》、《青萍月刊》、《当代文艺》、《星期文艺》、《电影杂志》、《矛盾》、《橄榄》、《流露》、《新垒》、《黄钟》、《前途》、《汗血》、《民族》、《文学新闻》、《民族文艺》、《时代文艺》、《建国月刊》、《文化批判》、《火炬》、《奔涛》等刊物,也在不同程度上参与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前锋社及其外围社团彼此呼应,大造声势,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P58、P63)。《申报·书报介绍》、《当代文艺》等对民族主义文艺刊物称赏有加,《开展》月刊创刊号(1930年8月8日)上《开端》一文甚至说:“民族主义文学,以水到渠成之势,无疑的成为支配中国文坛的一种新的势力了。”“支配”文坛,为时尚早,但称为“水到渠成”的“新的势力”却是实事求是的。 这一运动的发生具有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一方面,国民政府于1927年4月18日定都南京之后,政局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共产党坚持武装斗争,到1930年6月,全国红军已发展到10万人,创建了中央革命根据地(闽西、粤东北与赣东南)、湘鄂西、鄂豫皖、闽浙赣、湘鄂赣、左右江等大小15块革命根据地。另一方面,国民党内部各派军阀争夺势力范围,战事频仍,大规模的战争有1929年的蒋桂战争、蒋冯战争,1930年5~10月的中原大战。中原大战中,双方动员兵力达160万人以上,伤亡30余万人。南京政府急于平靖内战,实施一元化统治,这不仅有赖于政治运筹与军事实力,而且需要意识形态的控制。当局标榜奉行三民主义,但30年代初,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何谈民生?一党专制,军事独裁,如何侈谈民权?唯有民族主义,才既易于争取民心,又正切合南京政府欲以民族意识冲淡阶级意识、以权威意识压倒个体意识、以统一意识取代地方意识的功利目的。 此时,民族危机也日益加重。1927年7月,日本首相兼外相田中义一提出《对华政策纲领》,确定了将“满蒙”与中国本土相分离和武力干涉中国内部事务的目标。1928年4月20日、5月2日,两批日军借口保护侨民,侵入济南,擅自在城内设置“警戒区”,构筑工事,与5月1日进入济南的北伐军形成对峙。5月3日,日军寻衅闹事,突然向中国军队开枪,并用大炮轰击。国民政府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被日军割去舌头及耳鼻,最后与16名交涉署人员同遭杀害,并被焚尸灭迹。5月3日当天,惨遭屠杀的中国军民就达1000余人。据济南惨案外交后援会于同年6月出版的《济南惨案》的不完全统计,截止5月11日,惨案期间,中国军民死亡6000余人,伤1700余人,财产损失达2900余万元[2](P19-24)。同年5月20日,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收到陆相白村义则的指示后,下达秘密动员令,命令驻满洲各地部队立即向奉天(沈阳)移动,并准备派第十四师团向锦州、山海关、新民屯一带出击奉军。后因美国干涉,才未能实现。但关东军拒不执行日本政府取消秘密动员的决定,策划了“六四”皇姑屯事件,将张作霖炸死。1929年出现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日本侵华意图更加明确。军部少壮派秘密组织“樱会”,专门策划“国内改革”和“以武力解决满蒙问题”。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奉命起草了一个题为《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的文件,关东军多次组织旨在战地踏查的“参谋旅行”(如1929年7月的“北满参谋旅行”、10月的“辽西参谋旅行”、1930年5月的“长春参谋旅行”等),右翼组织也一再加强侵华的舆论攻势,到1930年夏季,已经能够听得见日本将要宰割中国的霍霍磨刀声。西部也不太平,1928年7月7日,新疆发生政变,政治独立性咄咄逼人①。民族危机迫在眉睫,救亡图存舆论高涨。 正是在如此复杂的背景下,把民族主义视为“文艺的最高意义”[3] 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应运而生,并且随着“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的发生而愈益发展。这一运动,有相当的理论准备,傅彦长1927年就曾写过一组探讨文学与民族之关系的文章(收入《十六年之杂碎》,上海金屋书店1928年4月版),朱应鹏、傅彦长、张若谷合著《艺术三家言》(开明书店1929年版,文学周报丛书),已经提出了民族主义文艺观念[1](P53),到1930年6月正式发起运动之后,更加自觉地进行理论建设,在理论基础、社会意义、题材内涵、艺术表现与文学批评诸方面多有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