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好诗标准,可谓青菜萝卜,各取所需,各有所爱,各有侧重。有的推崇境界,有的偏爱含蓄,有的认同优雅,有的另举粗鄙……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人们从各种角度,寻找好诗的有利“证据”。结果是,每个人都有一定道理,但又不尽然。根本原因是,好诗是多种多样的,好诗是千姿百态的,好诗甚至是难以捉摸的。比如戴望舒只有四行的绝句《萧红墓口占》,是众人都能领会的上品,而多数人读不懂的《大海停止之处》(杨炼),同样被少数专家看好。像这样差异甚远的文本,竟都能在好诗的牌位下摊到各自的位置,真是让人十分欣慰又十分犯难。要命的是,一首好诗,从某个角度,可能会找出毛病;一首坏诗,换一下角度看,也可能发出另外的光彩。这使得好诗和坏诗的界线有时十分模糊,甚至本末倒置。 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完全取决于阅读者的“趣味”。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标准实在应该确定在“趣味”上?即来自每个具体接受者的感受。夸张的说,一千首诗该有一千个标准。照此说法,好诗就不一定非定个标准不可了。因为太“标准”,反而有刻板禁圉之嫌。且好诗的“定位”一直处于不断“推倒”与“修整”过程。所以有人提出“好诗标准永远在标准外”,更有人提出无须设立标准:只要能自由表达,“愿者上钩”——自个儿感觉好就可以了,其最大依据是,诗是不能定义的,故无标准可言。众说纷纭和极端化,真是大大难为了“好诗”的讨论与确立。① 问题也可以通俗化为:一首诗有没有好坏的区别?如果有,从接受角度上考虑,批评的依据是什么? 这么一个“简单”问题,怎么反倒变得越来越复杂?因为诗歌丧失了权威标尺。至少,它是很难用绝对划一的尺度来加以框定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经常陷入某种判断悖论:比如从文化层面上看,它可能达到石破天惊的颠覆程度,但在艺术上大有“非诗”嫌疑;比如从心理学上讲,它可能产生强烈快感,但从美学上评估,存在着伦理(“善”)的瑕疵。这样的矛盾、困惑和两难,使得标准“通用”一直遭到质疑。 而好诗的产生与传播又是十分奇妙的,有时一个微小的“因子”,都会使其声名大振或悄然消失,真是可遇不可求。有时在一个时段走红,忽然遭遇整个诗风改变,突然间便落入冷宫。时代、语境、趣味的多变,的确使诗歌一直处于动荡状态,也使好诗一直处于不断被质疑的状态。然而,没有大抵的尺度,只凭个人趣味、个人好恶,也是大有问题的。它会使愈演愈烈的相对主义汪洋大海,不分皂白,吞没一切船只,怂恿“怎么写都行得通”的不良习气,使得混乱的无序更加无序的混乱。 固然诗歌的本质主义论逐渐淡化了,但本质淡化并不意味完全取消诗歌起码的“基质”。诗歌尤其对分辨力较弱的广大诗歌爱好者来讲,需要有一种大致的定夺,以安抚心中的阅读“迷茫”。好诗需要有一个基本尺度,好诗与不好的诗要有相对的标准。犹如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酒,纵然口味再怎么千变万化,也必须遵循一条基本底线、界限:酒是酿出来的,而不是用酒精兑水包装的。也好比是运动员,他抬腿起跑的前提,是首先不放弃规定的“跑道”。 个人从不怀疑,从终极意义上讲,诗和美一样,是无法定义,无法穷尽的。诗什么也“不是”,诗什么也“没有”,诗就是诗。人们只能不断地逼近她,却永远无法抵达她,她是无极、无限可能的。在终极意义上,诗犹如黑洞一样,可以把一切界定、阐释、标准吸收殆尽。然而,在过程意义上,就其中某一个环节,诗又是可评说的、可判断的、可阐释的、可误读的,可分级的。没有过程意义上的千姿百态,不可企及的“终极”是不是有些虚? 不能因为终极意义上的“不可道”而放弃某些维度、层面、环节上的“可以道”。从本体层面的高标准出发,可以提出所谓的“世界性”、“人类性”、“独创性”,从主体层面考虑,可以出示“良知”“忧患”等伦理要求。再后退几步说,就是放弃这些所谓“虚妄标准”,着眼于无数个人趣味基础,动用某些概括性较强,且具普适性的语汇,如“感动”“震撼”“惊愕”等,求取交流中某些“基本共识”,认同感受的最大“公约数”,应该不是一种非分之想吧? 从接受角度上看,传统好诗标准一向定位在“感动”“打动人心”上面。这是中国长期古老诗教的结果,也与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息息相关。中国古典诗一个最主要的美学标准叫“意境”,特别管用,它让我们舒服了千年之久,可是,时代发生了巨大变迁,好不好再视“意境”为唯一“圭臬”,且死抱着“感动”标准不放呢? 按当下一般阅读者的读诗公识:好诗是一种特殊的生命体,有血,有肉,有骨头,有光鲜的外面和内在的质感,有情感、思想、灵魂,从而表现出解剖学的一些特征。[1] 显然生命体,有血,有肉,有骨头,有情感、思想、灵魂,这些大指数作为标准,是不错的,但也还是有笼统之嫌,能不能在现代语境的变迁中,进一步细化呢? 几年前,出于对诗歌标准变化的无序,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相对主义不满,笔者写了一篇文章,指出传统好诗的“感动”标准,正经历着转型困扰,尽管“感动”遭到质疑,但笔者以为乃不失为一个重要标准,这是因为诗歌表现对象,许多时候还得涉及人的情感世界,其功能不少还作用于人的情感世界。不过,倘若诗歌一味横亘着“感动”的标杆不变,也会显得太单薄贫乏,适应不了时代变数。因为现代诗的出现,已然添加了不少东西(如潜意识的、瞬间体验的、经验的、智性的、意识流的、互文性的、叙事的、综合的因素,部分地改变现代诗的质地)。这样,较单纯的诗歌阅读与批评标准,势必要有所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