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身后,研究其人其学的不计其数,正如鲁迅所说,不断有人给孔子“化妆”。现代作家对于“装饰”圣人孔子的累累文牍十分不满,他们想跳出窠臼,重新认识这位古人,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不少重写孔子的小说。在文化转型期,思想浪潮风起云涌,对孔子的评说也从未间断,那么,处于这般语境下的现代小说又是如何重塑孔子形象的呢? 一“层累说”与“圣人道德”外衣的剥落 《孔林鸣鼓记》是曹聚仁的一篇戏剧体小说。小说虚拟了一个非现实的场景,从古而今的儒学人物纷纷登场,接受孔子的批驳。小说中,孔子指斥后人曲解自己的为人与学说,他逐个批驳孟轲、荀卿、董仲舒、刘向、周敦颐、朱熹、康有为等许多人,指出他们违背了自己的原意,不是故意使坏,就是不安分的胡说。 “鸣鼓”一词,出自《论语·先进篇》:“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曹聚仁借用了“鸣鼓”一说,正是表明孟子等人“非孔子之徒也”。“我要做‘君子’,偏不要做‘圣人’”,《孔林鸣鼓记》中,曹聚仁让孔子直接宣布自己拒绝做“圣人”要做“君子”,这和当时许多学者的观点是一致的。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认为,孔子先是一个实行的政治家,接着是一位专心教育的良师,而孔子的根本方法,就是树立一种理想的模范,即“君子”的人格。顾颉刚也认为,《论语》一书的中心问题就是“造成君子”。对他们来说,孔子本是“君子”,后人为了利用他,却将他变成偶像,塑成圣人,孔子由此而成了傀儡。 鲁迅曾说,孔子死后,“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以至抬到吓人的高度。”① 在杂文《挖掘孔林私议》中,曹聚仁表达了完全一致的看法: 孔圣人总算是件东方的木乃伊,直到今天,还是“不朽”。……孔圣人死去以后,孟亚圣首先调好香料油胶,替他涂上一层;荀老夫子又调好香料油胶,涂上一层。汉朝贾谊董仲舒五经博士十三博士辈,替他穿上一件阴阳五行的道袍,将他装成道士模样;刘歆,郑玄,王肃那些古文经,又替他戴上一项方巾,……还有赵普请他治天下,康有为请他充当政客当教主,戴季陶先生请他收孙中山先生为弟子……且设身处地为孔圣人想想,肉体灵魂之受苦受难,莫此为甚。若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冠冕,洗涤香料油胶,还他一个通体轻快,他岂有不高兴之理。② 《挖掘孔林私议》和《孔林鸣鼓记》,一为杂文,一为小说,内容相仿,主旨完全一致,对照来看,作者的倾向显而易见。所谓“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冠冕,洗涤香料油胶”,当然有破除偶像崇拜的意思。在新文化人看来,偶像代表了迷信,限制了思想的自由。偶像的用处,即在于权势者利用其权威来压制人。“偶像倘不破坏,人间永远只有自己骗自己的迷信,没有真实合理的信仰”,③ 而孔子正是被历朝历代所奉为最大的思想权威的偶像,他的“圣人”形象,因此必然成为被打倒的目标,以祛除其“圣魅”。 更重要的,曹聚仁所说的“还他一个通体轻快”还意味着还原孔子的本来面目。这种“还原”的思路透露出20年代以来“古史辨派”的“层累说”的影响。1923年顾颉刚在给钱玄同的信中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意见,两人的通信发表之后引起很大反响。“层累说”揭示了“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崔述)的内在秘密,对于研究历史、神话、民间文学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层累说”的思路也浸透到对孔子的认识上。顾颉刚就曾经这样说:“春秋时代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为君子了。孔子成为君子并不是薄待他,这是他的真相,这是他自己愿意做的。”④ 这里,孔子形象“君子—圣人—教主”的演变,也是“层层累积”起来的,要恢复“真相”,就要重新把他看成一位“君子”,剥落孔子身上被后人赋予的“圣人”、“教主”的“油彩”。 如何剥去“圣人”的“油彩”呢?我们考察现代作家对孔子的重写,可以看到,一个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寻找“圣人”道德上的缺点,进而攻其一点,由此达到除去“圣人外衣”的目的。 王独清的《子畏于匡》中的孔子为目的不择手段,向强盗头子夫人献媚以脱离陷阱。非厂的《“子见南子”以后》中孔子不仅没有通过南子走上门路,反而被她奚落,所以大生其气,骂道“只有女子和小人难对付”。郭沫若《孔夫子吃饭》中,孔子怀疑颜回偷吃米饭,试验颜回的反应才发现自己错怪了他,孔子借着教育弟子而掩盖自己的疑心,搪塞自己的良心不安。秋翁(平襟亚)《孔夫子的苦闷》设置了一个“米珠薪桂、百物高昂的年头”,借用《论语》中孔子的言辞,虚拟出为“学生们的积欠学费”十分头痛的孔子。谭正璧《采桑娘》中孔子则输给了民间的采桑娘,要向她来求教穿九曲明珠的方法,受到采桑娘“不要把我们女子放在‘小人’一起评骘”的教训。 以上小说或多或少都具有讽刺意味,孔子不仅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鼻子被抹上白粉,成了带有小丑色彩的漫画人物。有趣的是,这些带有讽刺意味的小说中心情节很多出自虚构。孔子及其弟子被匡人围困,这在《论语》、《史记·孔子世家》等典籍中都有记载。不过,王独清的《子畏于匡》中描写孔子将南子送他的九曲明珠献给围困自己的强盗夫人,并对她十分谄媚,从而达到解围的目的,这个情节完全是作者的编造。非厂《“子见南子”以后》也是虚构了孔子被南子召见之后的心理活动。秋翁《孔夫子的苦闷》自然更是将《论语》中的孔子语录附会到完全虚构的故事中。在这些小说中,孔子振振有词,其实并无原则,而且好面子、爱虚荣,瞧不起女性。孔子被漫画化,有些“伪君子”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