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华文文学是世界华文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根植于新加坡本土,又继承中国文学精神传统,同时又融入了丰富的西方文化因子。随着新世纪新加坡华文文学的发展,相应的华文文学批评也日渐繁荣。长期以来,批评界从多种角度对新加坡文学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挖掘,但是也存在着比较表面化、阐释方法单一和陈旧等问题。而作为20世纪影响深远的神话—原型批评研究方法却未受到充分的重视。新加坡华文文学,积淀着人类丰富的集体无意识尤其是中华民族深刻的种族记忆,包含多种神话原型,如替罪羊原型、父亲原型、太阳原型等等。本文就新加坡华文文学中非常突出的追寻原型、月亮原型、女娲原型进行一种别开生面的分析,希望在新加坡华文文学的研究上有所发现,并从中挖掘出新加坡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学的血缘联系,以增进相互之间的理解。 一、追寻的神话模式原型 弗莱将原型的叙事模式分为喜剧、传奇、悲剧、反讽四种叙事结构,文学的发展以神话开始,最终又返回神话。从神话到反讽形成的这种叙事模式,正如英雄的冒险活动,全能的神的经历是模仿四季的循环,即将出生、探求、受难历险、死亡看作是追寻的原型模式。 中国古典神话中一直流传着夸父逐日的神话,夸父对太阳的追逐被看作是神话英雄出生、探求、受难历险、死亡的过程。关于这则神话,《山海经》中这样写道:“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对于这则神话,中国人民给予了很好的处理,夸父虽然渴死于途中,却在邓林中得到了永生。夸父的追求精神,已经作为一种执着的信念融入了民族的血液,成为千百年来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支柱,夸父也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追逐原型的典型。这种追逐的原型模式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中取经的故事,本是一种事业,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等师徒四人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最终修成正果也是一个完整的英雄追寻故事。同样,作为人类共同的心理特征,在西方文学中也存在大量的追寻神话模式原型,如希腊神话传说中伊阿宋盗取金羊毛的故事。文学是移位的神话,经过置换变形,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民族中对相同的原型有不同的表现。在新加坡华文文学中很多作品都是经过置换的追寻神话模式原型。根据追寻原型在文学中的置换变形,他的意义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种: (一)寻根与寻根路上的艰辛 返乡与寻根作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其目标往往是家园和祖先,《当五十年思念的城堡在眼前出现》是康静城的一首故乡纪行诗,对夸父逐日神话进行了较好的移用。序言部分就指出诗人1955年离乡,50多年才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通过“返乡的路”写抒情主人公对50年后才“踉踉跄跄”的回乡的感慨,又通过与亲人“五十年后的握手”表达回乡的激动,然后通过老屋、老井、老龙眼树、故乡的田园、泥路和笑眯眯的舅舅等意象展现出童年记忆的片段,既有对童年事物的留恋和激动,也有对故乡进步的欣喜。这些美丽的场景都随着返乡而渐渐清晰起来,50年的思念和牵挂使诗人恍如隔世。诗中的主人公是夸父似的人物,幼年离乡,漂泊在外,受教育,参加工作,组建家庭,然而对家的追寻却依然执着。经过50年的奋斗,跨过50年的时光隧道,走过“故乡崎岖泥泞的路”①,走向梦想中的故乡。与其说是返乡还不如说是追寻一种精神上的寄托,种族上的认同感。 另一个对夸父神话原型进行移用的例子就是中篇小说《英伦的雨》。小说的情节线索很模糊,在记忆的片段和现实之间反复地穿插,犹如电影蒙太奇的效果,任文字随思绪水波一样地流动,女主人公作为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她在内心深处不停地追问:“那么我呢?我从哪里来?又将到何处去?”她强调自己是一个东方的旅行者,想要通过旅行找回爱情、知识、文化、家庭、幸福、青春。她在内心深处对父亲说:“我不断漂泊,寻找精神的家园,远离拥挤的人群,躲避世事的搅扰。”这里夸父似的追寻原型,被置换成女主人公孤独的漂泊英伦,成为一个不断地追寻精神家园的探索者,然而她不是夸父那样一个有着明确具体目标的英雄人物,她选择离家,是为了灵魂有个安身之所。可是作为华人,对西方文化无限向往的同时,却深感孤独寂寞和漂泊的无目的。忽而眼前出现肩扛花锄,唱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黛玉葬花图景;忽而脑海里浮现“上海”“那个漂浮着一层淡蓝色雾的城市,渐渐幻化为一个身穿旗袍、走路颇具风姿的女子。她是你的母亲,说不定也是我的祖母或外祖母”;忽而想到了父亲。“他对我的期望是什么?他对我的失望又会是什么?到处漂泊,居无定所吗?可是父亲,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②黛玉、上海、父亲这一串意象都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是家乡的象征,在女主人公潜意识中无时无刻不在思恋着故土,西方文化又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内心,她在精神的斗争中苦苦挣扎,以至于如花一样的年纪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新加坡的华人虽然长期远离中华故土,但作为中华民族的后裔,仍然感觉到自己与故土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还乡与寻根就自然成了新加坡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而对于新加坡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内心既缠绕着浓郁的中华历史文化的情结,同时他们又在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下不断地接触西方的科学、知识,两种文化发生巨大的碰撞,面对选择的矛盾即文化归宿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痛苦。 (二)追寻与追寻本身的徒劳 原始神话中,追寻神话模式原型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变形,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逐渐置换成多种意义,在命运面前,人是渺小无力的,不断地抗争追寻换来的不是努力的结果,却得出人生的荒诞无意义。正像夸父对太阳的追逐就是一个注定了的悲剧。韦西的短篇小说《他又烦恼了》③就是一个关于追寻和徒劳原型的置换。主人公汤一丰是一个事业顺利、家庭幸福的人,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有很强的计划性,事业、婚姻、生子。可是小女儿出生后,他开始烦恼了。为了女儿能接受高等教育,汤一丰在她还没到入学年龄时,已经开始筹谋了,由于要选择名校就要选择住在名校附近,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就把哪些地方有名校,哪些地方有住宅区列出来。后来,他们决定在N女校附近找房子,并且天天注意广告,还请假去选购。为了女儿的前途,他不惜花费高昂的价格,半年之后,他们搬进新居。本以为经过一番努力,女儿上名校应该没有问题了,然而无论怎样追求,怎样努力,夸父的现代悲剧还是上演了。果然,一年后汤一丰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N女校将在两年后搬迁到东海岸,东海岸距离这里至少也有十多公里”,于是汤一丰又掉进了烦恼的深渊。他追求的只是人生中一点实际的东西,但同夸父一样,被命运驱使,不断追寻,结果仍回到原点,陷入生存的怪圈。但他比夸父更幸运,因为夸父做的是一项注定失败的事情,而汤一丰的人生并没有被判“死刑”,至少他还有继续追寻的希望。因为在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喜爱团圆和喜剧的结局,所以像夸父那样的悲剧英雄,也能将生命在邓林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