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众多以现实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创作中,无论是农村题材、都市题材,还是颇为流行的农民工进城题材,大都存在着一个城乡二元结构的文化视野,也就是说,它们大都以城/乡、城里人/农民及其文化心理冲突为故事展开的推动力。在这一视域之下,现代与保守、文明与愚昧、中心与边缘、道德与欲望等诸种矛盾乃至断裂得以展现,人性在现实面前的种种困境和悖论由之被凸显出来,然而与此同时,人们也许忽视了在20世纪末以来的文化转型中,许许多多的生存形态背后还有着突破上述二元结构的生命轨迹。就人的存在而言,生命感受的整体性与生命之流的连续性,较之突出人性的断裂或矛盾也许更能接近这个时代的生存本相,更有利于展现生命的深度状态。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赵言长篇新作《生命之门》(《钟山》2007年长篇小说专号B卷)为读者制造了一场不无惊心动魄的叙述冒险,并通过这场冒险最大限度地为读者敞开理解某一种人生的生命之门。故事发生在世纪之交杭州东北郊一个叫乔司的小镇上,主人公则是一个从13岁成长到17岁的“小帅哥”。时间上是社会结构剧烈变动的时期,空间上是各种生存形态最为集中的城乡结合部,心理上则是生命感受最为敏感和人格定型最为关键的青春期,在这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样的三维审美结构无疑为小说叙述平添了几分难度、深度和重量,也预示着在这块值得开垦的时空区域读者必将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感悟。 诚如人所言,小说可贵的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生命之门》的叙述冒险不在于制造复杂的人物冲突与人性悖谬,而在于抛开道德困境的思考拟或人性标准的使用,竭力将人物置于生命流程本身,缓缓地展现生活状态的面相。小说叙述者声明,当站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无论是回头看还是朝前走,人生的道路都是注定的,命运就在那里。“所以说,我所知的一切,正如柏拉图所说的,只不过是来自于别的地方先期存在的记忆。我正在付出的劳动,并非人们指责的那样是为了表达自以为是的道德困境,而是通过回忆把记忆中的‘真实’事件还原并重新呈现给读者。”也许,这里的意思是要于叙述的无声处让人们听到生活本身的惊雷,或者还要反过来,当惊雷存在于平淡的叙述中时,生命才回到真实,也回到真实的重量。 于是,在小说平静而不无压抑的叙述中我们认识了主人公阿凯及乔司小镇上的众生群像。如果没有叙述者在“真诚”上的积极甚至刻意的努力,读者也许根本无法承认阿凯的故事有多大的可信性:从读小学五年级开始到读高中后被开除,从一米六五长到一米七五,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子竟然先后与五六个女性发生了关系,而且使她们其中的三个生出了四个孩子。小说没有回避性描写,但是似乎并没有吸引读者眼球的嫌疑,性在故事中总是那么“自然地”就发生了,是那么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也符合人物关系及其环境。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筒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说他们狂热地相信但又一知半解的话。”总起来看,阿凯的性格特征在于既懵懵懂懂又自以为是,既散漫无知又活跃可爱,既不求上进又自视甚高,既敏感冲动又似乎提前看透了人生,既缺乏自律与道德意识又良心未泯。平时他热衷于与网友在电脑上玩网络游戏“理想帝国”,在虚拟的世界里设计理想的王国,在现实世界中则毫无理想可言。 无疑的,小说完全可以从堕落变态的角度理解和塑造阿凯,从性滥交的角度批判阿凯及其周围的人生形式,然而小说的叙述者无意于也“无力用我的人性的卷尺来丈量阿凯的人生”,“俗世的道德准则均是陈词滥调,而我所作的努力仅仅是借助文字的力量,来引导读者对生命进行严肃的思考而已。”这种努力的重要标志就在于回到阿凯的生命视角,回到他身心的混沌状态,从本能来感受自我、他人和生命。13岁的阿凯本能地“喜欢小悦身上草莓的香味,喜欢和小悦一起躲在被窝里,喜欢吃小悦的奶头。每每想起春节和小悦睡在一起,阿凯总心跳加快满脸发热手心出汗,还慌张地探视着周围,生怕被人发现了他的秘密。”大他十岁的小悦唤醒了阿凯朦胧的性意识,而对于一个近乎早熟的少年来说,性意识一旦被唤醒,如果得不到及时的疏导,再加上周围应接不暇的诱惑,那么就会毫无遮拦地疯长。 根据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在本能诸特性中,本能为了减轻紧张而采用的对象和手段最容易发生变化。在不能获得第一对象时,能量可以转移到另一能够获得的对象上。这种从一个对象向另一个对象的能量转移就是心理学上的所谓“移位”。小说就描写到了父亲张志强(名义上的父亲)的意外死去给阿凯带来的压抑及其“移位”:张志强的死如同夜色中的一排路灯突然灭了一盏,虽然眼前的路还在,可是阿凯总觉得路灯有一天会全部熄灭的,这让他非常害怕。“阿凯需要有人来安慰,需要有人贴在他身边,也需要释放悲伤的情绪。”于是,就在父亲刚死的一天晚上,阿凯与小悦隆重而成功地完成了交媾。此后,风流寡妇徐丽萍的“诱奸”,妓女灵灵的调戏和“犯贱”的投怀送抱,语文老师李老师顶在阿凯肩膀上的胸脯,大二女生童童对他开放的性行为,等等,这些无疑都构成了阿凯生命感受的根本。“童童姐姐让自己懂得了什么是性高潮,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女人喜欢的男人”。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陈上尉(李老师的丈夫)走后,阿凯嘴边常挂着一句话——“李老师真漂亮,李老师,你的身材和皮肤真好看”。因为与小悦与童童,尤其是与徐丽萍有过肌肤之亲,阿凯什么都明白了。所以,每次跟李老师单独在一起,手拉着手的时候,阿凯就会用这样那样的俏皮话,逗得神色沉闷的李老师开心起来。这样的话李老师想听也喜欢听,陈上尉不肯说,阿凯就是要说,就是要说得李老师开心起来。可见,人小鬼大的阿凯过早地就成了情场上的老手。 然而,以身体和性为根本的生命感受占据了阿凯心理空间的同时,也挤走了他本应有的精神空间的扩大。这位情场老手的思想意识却始终是混沌和麻木的组合,似乎离开身体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小说通过一个对话场景展现了这一状态:“……钟大树沉思了半分钟,然后说,不光光是练肌肉,要练好身体,你说说练好了身体有什么用,我告诉你练好身体的用处大了去了。比如说……阿凯抢着说,比如说,做爱……大家面面相觑,又都睁大了眼睛盯着阿凯。”小说将阿凯的麻木刻划得淋漓尽致,当听说因子被查出怀孕引起轩然大波的时候,阿凯也不过是“心里还是有点出乎意料地紧张,总怀疑这件事多少与自己有点牵连,甚至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即使当因子的爸爸冲到家里来要打死这个“小死尸”的时候,他还不忘“用冲动和激情来淡化紧张的气氛,用欲望和疯狂来填充空洞的内心”。由此我们才不难理解,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吓后,他在出逃的时候还不忘给远在美国的“老板爸爸”发短信:“美国好玩吗/大西洋飓风味道好极了是吗/呵呵!”麻木的快乐与快乐的麻木几乎构成了阿凯生命意识的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