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是知识青年运动的四十周年纪念。虽然自1998年以后,以知青上山下乡的经历和生活为题材的群体性“知青文学—文化现象”已经盛况不再,但知青题材作为写作资源的意义并未枯竭。恰恰相反,如果扬弃虚构的知青集体意识,扬弃以往几种模式化的知青文学叙述,形成多样化的叙述视角和更具穿透力的想象方式,通过个体独特经验的呈现,知青运动、知青故事中所蕴藏的历史与人性的问题及其丰富性却可能因此而彰显。 正是在群体性知青文学写作浪潮渐次消歇之后,杨剑龙教授以知青视角推出的长篇小说《汤汤金牛河》,就令人有很多期待。 1若就《汤汤金牛河》的内容来看,与其说它是一篇知青小说,不如说它是发生在知青眼中的当代乡村故事。总体而言,《汤汤金牛河》给人的阅读感受是比较压抑的,小说中充满一连串的人生悲剧——曾经的志愿军侦察英雄因政治运动而落难,无辜的小商人被造反派所逼远走他乡,农村知青因为红卫兵的迫害精神崩溃,纯洁美丽的少女惨遭权贵子弟蹂躏而发疯,追求爱情的寡妇被大队支部书记迫害致死,应征的女兵被武装部长奸污,作为公公的山民甚至为传宗接代强暴儿媳妇……在《汤汤金牛河》中,作者抛开了以往知青文学中常见的自伤自怜或英雄主义的自恋,不再将知青自己的命运,而是将山乡农民的人生苦难作为书写中心,并因农民的苦难生发出对于生存、对于命运的深重哀愁与感喟:“呵,蜿蜒山路,一条沉重的河流/呵,山路蜿蜒,一支生活的主弦。” 除了洪水毒蛇等自然因素造成的人生悲剧外,在《汤汤金牛河》中,山乡农民的苦难主要来自“文革”期间缺乏监督和制约的干部特权,来自政治权力对个人权力的全面覆盖和剥夺。在金牛镇,干部和群众的关系仍然类似于君和臣的关系。干部们可以借政治权力为所欲为,可以用“革命”的名义,随意剥夺个人包括爱情权力在内的全部生存权利,随意对个人进行羞辱,而个人却连起码的维护自己的权力都没有,唯有像姜阿翠那样愤然自尽,或像姜雄杰、况梅梅那样丧心失智、生不如死。这是中国乡村悲剧中最令人绝望处。在这一方面,《汤汤金牛河》的作者写出了中国广大乡村多少年来非常普遍的“人治”祸殃,揭示了造成广大乡村人性恶化和人生苦难的历史文化因素,写出了当代乡村社会某种程度上的前现代性。 在小说中,金牛镇是权力阴影笼罩下的典型的中国乡村。而这种无时无处不在的阴影的罪恶,仍然主要表现在干部及其子弟们对女性实施的各种形式的性侵犯。这里不仅有公社武装部的陈部长利用手中权力玩弄应征女兵的山村女教师,他的儿子陈公子也伙同其他权贵子弟,像封建时代的“高衙内”一样依权仗势,随意绑架并轮奸了铁匠女儿况梅梅,直接导致后者的发疯;除此之外,小说中对权力罪恶揭露最深刻的,还是大队党支部的黄书记对寡妇姜阿翠的侵犯:“在金牛镇,黄书记就是政策、就是法律,谁如果惹恼了他、触犯了他,那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谁要是奉承了他、迎合了他,那是会有回报的。”果然,因为他看上了年轻漂亮的姜阿翠,姜阿翠小饭铺的生意就好了,“母子俩的生活倒比以前宽松舒适了许多”;然而,这是以姜阿翠长期为黄书记占有为代价的;一旦姜阿翠爱上了牛汉国,黄书记便利用手中权力,先将姜阿翠派去修水利,继而以“有伤风化”、“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为名,将他们在古戏台上公开批斗,直接置姜阿翠于死地…… 不过,尽管描写了手握大权的干部制造的罪恶,小说却并没有停留于这些悲剧故事本身,也没有完全将这些权势者脸谱化。它甚至写到了黄书记为金牛镇立下的功德和对姜阿翠的一片真情,以及将姜阿翠迫害致死后的沉重自责和悔恨。很显然,小说的目的在于引人思考这些权势者的人性畸变及其制造的悲剧后面更为深层的历史文化蕴涵,勘探乡村苦难的政治、历史和文化的根源。 与此相关,小说作者也就不像刚刚返城时遭遇挫折的早期知青作家那样,将乡村当作自己永远怀念的精神家园,更没有把乡村视为远离生存竞争和政治运动的“桃花源”;虽然小说中也不乏赞美山乡自然风光的抒情段落,但小说作者还是通过上海知青小宋在姜阿翠葬礼上的感悟,表达了对于农村的现实主义的认识和判断:“原本他以为金牛镇是一个清净温馨的地方,现在想来这小镇里仍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罪恶。”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和判断,我想,恐怕与小说作者在多年的文学、文化研究后所形成的历史视野有关,它有助于作者超越国人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更全面更理性地认识和比较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的乡村文明。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得益于作者拥有得天独厚的丰富的城市和乡村生活经验与人生观察,以及由此而来的生存感悟。应该是这个原因,也还应该有人到中年的沧桑感,小说作者克制住了回望青春岁月时容易迸发的澎湃激情,表现出复原现实生存朴素面相的努力。 正因为如此,尽管小说细腻逼真地描写出了山乡农民的贫穷愚昧、文革的荒唐野蛮、干部特权对人性的肆意蹂躏,让读者意识到了造成山乡居民人性恶化和人生苦难的历史文化因素,但作者并没有对这一切进行直接而表面化的道德评判,浮动在小说字里行间的更多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般的苍凉与宽宥。 也许,作为前知青,作者在小说中并不想演绎一些模式化的、意识形态化的主题,而仅仅是为了诚实地记载下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段青春岁月,记载下一生中最不能忘怀的经验和心理,描写一个从繁华都市来到偏远乡村的知识青年眼中特异而真实的自然景观、物质生活和文化形态,回味在与山乡农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同为生存者的艰难而顽强的“活着”。所以,小说除了叙述那个特殊年代的政治运动和社会特权所造成的罪恶外,也通过山乡放排工粗犷自由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方式和顽强的生命力,通过大老李、麻大哥、表嫂等男男女女受本能驱使所犯下的罪和错,揭示了人性中原始和野性的内容与复杂多样的生命状态。 不仅如此,在《汤汤金牛河》中,男欢女爱的神话传说,放排生涯的惊险刺激,金牛镇依山傍水的风土人情、金牛岭神奇迷离的景色、麒麟峰的荒凉神秘、金牛河的粼粼波光与险怪诡异,特别是山涧河面时常响起的情歌小调,更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苦难生活的沉重色调,绽放着生命本身在历史与政治之外的摇曳诗情。这些都使小说多少带上了一些浪漫主义的乡土抒情色彩,仍然流露出作者对曾经融入的山乡岁月无法抑制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