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三十而立。据可靠消息称,“立”是“知礼”的意思。如此说来,三十岁之前是一个可以犯错误的年纪,是有权荒唐的时间段落,是有权对“礼”公然蔑视的人生阶段,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冯唐的长篇小说《北京,北京》讲述的不是《红楼梦》里的“荒唐言”,正好是三十岁之前人人都可能经历过的那些“荒唐事”。小说一开篇就借主人公秋水(即叙事人“我”)之口开宗明义:“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开宗明义之后是一伙年轻人狂饮啤酒,直到烂醉如泥,四处呕吐、撒尿。而在小说最后一章,秋水正好三十挂零,在一个跟文学有关的酒局上,喝了近十瓶北京特产红星牌小二锅头,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差点将小命给交待掉,算是荒唐了最后一次,算是自己给自己举行了成人加冕礼。对此,小说家本人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在《北京,北京》的后记中,冯唐就明确地申说过:小说“第一章从北京东单燕雀楼喝酒开始,最后一章以北京东三环小长城酒家喝酒结束,讲述我的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很显然,成为社会中坚后,荒唐已经没有存身之地,至少从“社会中坚”的语义层面上看,情形只能是这样。 荒唐是《北京,北京》的真正主题,但这个主题有一件显而易见却又至关重要的时间披风:荒唐始终包裹在时间之中,而时间,从荒唐的角度看,显然和成长有关,和消逝有关,和对种种错误的有意生产相关。荒唐、时间、成长、消逝组成了《北京,北京》的主题轴,但荒唐,有权荒唐,始终是这根主题轴的天然领袖,是这根轴线的发源地和集散地。里比多、狂躁、学习、打赌、酒、醉、反复地醉、申请出国留学、疯狂的医学实验室、似是而非的理想、爱情、亢奋而又令人伤感的性、对姐姐们成熟的肉体的渴望……这些密布着丰富细节的叙事元素,组成了医科大学生秋水在成长过程中注定要遭遇的荒唐;穿过这片细节的稠密地带,主人公长大成人了,从此失去了荒唐的权利,最后一场大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可以犯错误的年龄已经随风飘逝:“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年轻人带着肚子里的书、脑子里的野心、胯下的阳具和心里的姑娘,软硬件齐备,装满两个旅行箱,想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让他们宁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轻人没了幻想,一不小心就俗了。认了天命之后,不再和自己较劲儿,天蓦然暗下来,所有道路和远方同时模糊,小肚腩立刻鼓起来,非常柔软,挡住了下面的阴茎。”(冯唐《北京,北京·后记》)从此做爱只和生育相关,和传宗接代相关;小肚腩和社会中坚的角色互为表里、互为体用,为性交而性交的荒唐岁月让位于社会中坚的角色意识赋予性交的历史使命,气喘吁吁、力不从心,最后将以疲软——不支持犯错误的疲软——而告终。 从小说的语调中完全可以侦听出来,荒唐、时间、成长、消逝组成的主题轴,首先指向青春的秘密、成长的秘密:我们靠天赋的荒唐权力进行自我教育,我们从可以犯错误的年纪中寻找食物让自己筋骨强壮,我们依靠犯错误、借酒撒疯拯救自己,消磨青春;我们以接受里比多的指引、四下乱窜为条件换取片刻的内心平静。三十岁前我们拥有的全部资本不过如此。实际上,《北京,北京》不断暗示我们: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异常可疑,我们怀抱中的幸福或美人都不确定,我们除了年轻和对乌托邦的渴望一无所有。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春秋更替、寒暑交错,我们最终会将荒唐的权力和可以犯错误的年纪挥霍殆尽,让位于更年轻、更水灵的一代……我们从此成为“中年人”,成为“国家栋梁”,成为“社会中坚”,这样的宿命每个人都难以避免。 伴随着荒唐的始终是酷刑,这是青春和成长的另一个公开的秘密。因为年轻,因为里比多的不断喷涌,因为欲望和愿望的无穷无尽,因为它们始终得不到满足,青春始终意味着酷刑,一点都不比江雪琴在渣滓洞面对竹签子时更好受。《北京,北京》提供了一个很有想象力和说服力的假设:把一个酒足饭饱的年轻男人关进一间特别暖和的房子,将他捆绑得不能挪动半步,然后让一位绝色美女(比如《北京,北京》中主要角色之一的医科大学生小红)在他面前脱衣服。“世界多奇怪啊,这种年轻时候非常的酷刑用到老年就是心理治疗手段,每周一次,降低心血管发病几率。”《北京,北京》借它的一个人物之口说,“年轻时尽是酷刑,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在四十岁之前试试。我说,还是今天就问问小红愿不愿意给他上刑吧,到了你四十岁的时候,小红也四十岁了,估计都不好意思留长头发了。” 诸如此类的酷刑将贯穿我们的整个青春时代。实现不了的理想、无法抵达的远方、不得其门而入的高迈境界,诸如此类的酷刑和得不到满足的性在性质上完全相同:面对目标无计可施,处处都是障碍和羁绊,就像面对裸体的姑娘,无法迈动步伐,更不用说抚摸和进入。惟其年轻,所以障碍和羁绊更接近酷刑的本来涵义。正是诸如此类的酷刑造就了荒唐的发生,正是酷刑构成了荒唐在发生学上最重大的原委,酷刑由此构成了荒唐的核心,构成了《北京,北京》的主题的核心,就像深色的瞳仁始终寄居在眼球的中心,尽管它也被包裹在不断消逝的时间的披风之内。看啦,在整个青春时代,时间的披风中尽是酷刑,尽是些针对青春的磨刀霍霍声。 小说写的故事永远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故事”一词预先暴露了小说在时间上的永远滞后,小说永远不可能写将来发生的事。所谓将来,需要在回忆中得到呈现。因此,当冯唐处理荒唐这个重大的主题时,回忆是惟一可以动用的写作技术。事实上,一切艺术都是回忆,只能是回忆。回忆是《北京,北京》最主要的写作技巧,但更甚于技巧之上的,是方法论。回忆就是构筑《北京,北京》的方法论,除此之外,它甚至具有本体论的显明特征。回忆意味着时间的倒流,意味着直接面对时间本身、面对消逝本身。回忆就是在想象中把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一次,因为曾经经历过的荒唐是不自觉的,再一次经历时则需要将荒唐化为语言中的自觉。只是在处理青春的秘密、成长的秘密时,任何一个作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忧伤的语调,尽管冯唐明确说过,他讨厌文字自恋。忧伤的语调是回忆所要求的语调。面对曾经不自觉的荒唐,只有忧伤的语调才能与之相匹配。因为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消逝了,一个人的种种特权统统消逝了,随之而来的,永远都是衰老和沧桑,永远都是中年、国家栋梁或社会中坚,但都不改变衰老和沧桑的本来属性。因此,接下来的另一个重大主题必然是:让衰老和沧桑来得晚一点吧。这是成人(或而立)之后的惟一秘密,也是连接荒唐和成人之间惟一的桥梁。从此以后,“老夫聊发少年狂”、“一事疯狂便少年”成了自慰的口头禅。王小波《似水流年》中男女主人公的有趣对话摆明了这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