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70年代作家与历史的关系,似乎已经成为一个问题被反复提及。普遍的看法是,这是处于历史夹缝中的一代人:他们既没有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明确的历史记忆,也不像“80后”作家没有任何历史感。这个看法是否成立还需要讨论或证实。在我看来,关于任何代际的总体性评价都是可疑的,这就如同黑格尔、卢卡奇关于历史的总体性理论受到质疑一样,在历史发展越来越呈现出不确定性的时候,历史越出了总体性的把握业已经成为共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怀疑70年代作家历史意识的判断也同样是可以被怀疑的,特别是对具体作家而言。 现在,我要评论的鲁敏,就是70年代出生的作家。近年来,鲁敏的小说创作声誉日隆,特别是她的中、短篇小说。在“文学已死”或“向死而生”的各种议论中,鲁敏固执己见不为所动,她坚持要接近或靠近她希望得到和看到的东西。于是,就有了她百余万字的小说创作。在鲁敏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历史是一个隐约可见的线索或参照:它似乎不那么明确,但从来也不曾消失。它像幽灵一样若隐若现又无处不在。于是,历史对于鲁敏来说,因神秘而挥之不去,小心翼翼又兴致盎然。《白围脖》可以看作是鲁敏的成名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篇关于欲望的叙事:人物自身的欲望、叙事者窥探人性的欲望。人世间最隐秘的角落撕开了面纱,一切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世风代变,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在今天完全成了没有责任的身体大战。对人性的揭示,也是对世风的不屑:人的内心深处竟如此的龌龊不堪。在“恶”的意义上,鲁敏把人是看到骨子里了:再也没有隐秘,再也没有隐痛。在这部小说里,婚外情就如同社会查贪官,不查则已,查谁谁有问题。崔波、忆宁、王刚、崔波太太都是如此,甚至母亲也在偷偷地看黄碟。一个情欲泛滥的时代、一个身体空前解放的时代,就这样在鲁敏的笔下被残酷又真实地呈现出来:无须回避、没有歉疚、相互报复、破釜沉舟,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登峰造极,可以不计后果,因为没有后果,每个人都是施加者也是承受者。 但是,这也是一个隐约地向父亲致敬的文本。是情感倾斜父亲的小说。父亲的时代毕竟还有情天恨海、有义无返顾和刻骨铭心的情义。母亲是受害者,但她的不值得同情不是因为她应该受到伤害,而是因为她的虚伪。她对丈夫和性事的虚伪,对女儿和道德的虚伪。小说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展开,把世间最私密的东西撕破了给人看。但这里没有快意,只有“暗疾”。父亲/母亲是历史的表意符号,但被小说放逐的父亲更具历史意味,遥远的往事因他的缺席显得更斑驳和迷离,他对“小兔子”致命诱惑的犹疑、矛盾以及“案发”之后“屡教不改”的决绝,不仅表达了那个时代真诚的“愚钝”和情感方式,同时也使后来忆宁们的肉体搏斗索然无味。母亲同样也意味着“过去”,但岁月使她更像是一个历史的“遗民”。如果说父亲的离去是戛然而止恰到好处的话,那么母亲则因长久孤寂的举止变形,使她成为一个名实相符的卑琐的多余人。在这里,鲁敏无意识地摆脱了“历史崇拜”的羁绊,而没有成为一个危险的“怀旧病”患者。 《墙上的父亲》,可以理解为一个恋父的故事。有趣的是,这也是一个缺席而又无处不在的父亲。他被挂在墙上的那一刻起,他的历史就已经停止,他成了女儿们只可想象而难以亲近的遥远存在,就像一个幻觉。他就那样在墙上注视着妻女们的庸常生活。小说对日常琐屑生活无比厌倦,但在精细的细节叙述中似乎又表达了作家深切的迷恋。柴米油盐、婚配嫁娶、家长里短,将庸常无比的生活在真实犀利甚至尖刻的话语叙述中彻底撕裂。但惟有父亲不能遗忘,他那难以复原的历史如影随形,在与现实的比较中神秘而久远。 在鲁敏的许多小说中,都有意无意地接触到诸如“文革”、赤脚医生、老三篇、欢呼最高指示等历史事件。这些事件鲁敏不曾经历,在现实中也已了无痕迹,但鲁敏还是兴致盎然地一再触摸,她难以深入其间又欲罢不能。于是,历史对鲁敏来说,就像一个经久不息的未了心愿、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情结。 在鲁敏的小说创作中,对人性“暗疾”有过长久的关注,曾是她顽强探索的重要主题。对人性“暗疾”的文学兴趣,使她对此穷追不舍,不依不饶。《暗疾》将最寻常生活中普通人琐屑不堪的日子和卑微的希望,淋漓尽致地书写出来。小说的细部荒诞而夸张,父亲“神经性呕吐”一触即发、姨婆对“大便”的关注乐此不疲、母亲对“记账”兴致盎然、小梅的“退货强迫症”一直延续到婚礼等等,每个人都有“暗疾”,它的普遍性构成了生活的整体荒诞。这是先锋文学的遗风流韵。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暗疾”不是抽象的,鲁敏对其描述的细致耐心而又刻薄:“父亲总在最不该呕吐的时候突然发作,比如,梅小梅带同学回家聚会,在商场挑选彩电,送外地亲戚赶火车。好好的,父亲突然捂起嘴,快速地跑向最近的卫生间或马路边的大树下,黄褐色的汁液等不及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不得不就近蹲下来,姿势难看地用手把着门框或路牙子,把头尽量地往前伸,像个晕车的人那样孱弱地呕吐。” 母亲“清晨从早市回到家,她总坐在光线不足的小客厅里,一样样仔细回忆:菜秧,1.5,尾骨肉,9.3,生姜,0.8,洗衣粉8.9……若是去了超市,收银条儿上的明细也要加以抄录……接着,她会计算出当天的用度总和,再算出与总钱数之差,填在最后一栏,相当于会计账里的‘余额’,她把小钱包翻出来,纸上的余额与钱包里的钱数一碰。平了。她心满意足,面呈安详之色。一天最完美的开始。” 更荒诞的是婆姨对大便的持久兴趣,她甚至可以和客人像讨论其他问题一样讨论大便的次数和时间。但小说温和中有锋芒,庸常中有节操,姨婆、父亲、母亲、梅小梅等,呼之欲出跃然纸上。结尾处,在小梅幸福溢满的婚礼上,突然晴空响雷,炸碎了精心铺陈的所有琐屑和无聊:小梅要求和坚守的底线还是不可洞穿或出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