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获《当代》2007年长篇小说年度奖的《我叫刘跃进》被称为刘震云又一个“华丽转身”。“华丽”自然毋庸置疑。小说写一个在京的河南民工刘跃进被抢了包,包里藏着一张6万元的欠条。在找包的过程中,刘跃进一脚踏进了北京的小偷界,并捡到了一个女式手包,里边的一个U盘存有“盖了半个北京城”的大地产商严格和国家高层领导贾主任等之间钱权交易及龌龊勾当的录像,这事关几条人命,各路人马开始疯狂寻找刘跃进。于是,“一个工地的厨子,陡然之间,竟变得这么重要”①!刘震云把一个进城农民的“都市寓言”排演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确实是一部名不虚传的吸引人的好看的小说。 批评界论《我叫刘跃进》“在风格上有创新。……现在赵本山小品是有土壤的,有很多喜剧的东西,甚至一些调侃化、喜剧化的东西都是有土壤的。刘震云的作品里面充满了机智、反讽、调侃,有一些新时代的特点”,或者是说该小说最大的创新是“说书体”②,刘震云自论创新不在“风格”也不在“体裁”,而在理念:“《一地鸡毛》说的是吃的事,小林的生活证明,家里的一块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要重要;《故乡面和花朵》主要说我们每天胡思乱想的价值,没有它的充斥,我们会不会自杀;到了《手机》,是探讨说对想的背叛,嘴对心的背叛,当我们的生活充满背叛和假话时,我们是多么地愉快。这一回《我叫刘跃进》说的是心与心之间,出现的横七竖八的拧巴。”③由“一地鸡毛”到“故乡面”再到“手机”,最后把掌控秘密的工具换成“U盘”,看上去只是说的“事儿”不同了,到底“理念”上“新”在哪里?换言之,这个“转身”会不会空有“华丽”而缺了“丰韵”?无疑,我们应该把《我叫刘跃进》放在中国现代小说“城市异乡者”书写的传统中来探讨。20世纪文学史上关涉“乡下人进城”的文本自鲁迅开创现代乡土小说始绵延不断,但直到20世纪末新世纪初,随着稳态的乡土农耕文明社会结构加速解体,浩浩荡荡的两亿农民大军涌进城市,呈现农民进城闯生活的历史情景以及期间所遭逢的精神挫折才真正成为小说家自觉的选择或者说无法回避的表述时代的入口。“21世纪初小说叙事中呈现出来的农民的当下心态、行为的变化,赋予了现代化概念一种道德伦理上的暧昧,而进城农民的主体尴尬又暗示着现代化进程的诸多缺憾。这类小说的叙述主体差异是对作为知识者的小说家身份、态度的多元呈示。”④从这个视阈来说,《我叫刘跃进》打破了自20世纪30年代至今作家主体涉及这类题材时常常先入为主地将城市文明定性为恶、将乡土文明定性为善的思维模式,更打破了当下诸多同类题材小说所体现的底层人物的道德优胜,不管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不管高官显贵还是小民百姓,人人都是假装着“羊”的红眼狼,而“贼城”的揭橥更使我们不由得想到1 930年代老舍《猫城记》对京味文化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隐喻,作家就这样切入了“国民性”的话题,切入了民族的精神病苦。——笔者认为这才是刘震云的出类拔萃之处,才是这次“转身”的意义所在。 在当下作家中,刘震云是有思想深度、目光锐利者之一,他非常明白我们要的是在社会巨变期人们“内心的洪流”。作为一个鲜活地活在我们周围的小人物,刘跃进类似于鲁迅笔下的阿Q、余华《活着》中的富贵、苏童《米》中的五龙、田耳《环线车》中的王尖。一个方面,这个流浪农民怀抱着固有的勤劳、狡黠、巧智、自私,忍受了残酷现实扑面而来防不胜防的一切不屑和羞辱,仍对生活存留着顽强的念想:独立地把儿子养大、让“曼丽发廊”的离婚女人马曼丽接受自己,这里边缠绕着的更为执著的信念是兑现作为精神补偿费的6万元欠条,就像胡学文《在路上行走的鱼》里边的主人公一样,这是人物生活的内在动力和思维逻辑,他的“一根筋”式的执拗加强了作品美学上的意义和对现实社会透视的深度;但刘震云更注重的显然是另一个方面,即刘跃进像阿Q一样,把中国的“乐感文化”发挥到了极致:妻子跟一个卖假酒发财的跑了,刘跃进得出的经验是:以前十三年夫妻生活,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妻子“一把能掐住”的“小腰”?他于是自责,而且以得到妻子的新欢一张欠条而颇为下半生得意,在给儿子的电话中炫示自己有钱,“定期取了亏了”,在马曼丽面前想着自己将来拿到了钱给她个样子看看;作为厨子,他因每天在采购菜蔬中能做点小手脚而沾沾自喜;明明手里有钱,儿子屡次打电话要学费却能拖就拖;他酒后摸了一把吴老三媳妇的满胸,被迫赔“猪手费”三千六;当他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同样来自河南的卖艺的老乞丐,“当头断喝”乞丐改唱河南坠子《王二姐思夫》,因为“看见没有?那栋楼,就是我盖的!”活脱脱一个阿Q再生! 刘跃进性格的形成既有历史遗传的因素,也是现实无数次侮辱与欺凌的教训带来的结果。作者没有简单潦草地把一切罪恶归于城市文明,来建构一个城乡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以缅怀乡土文明的美好,刘跃进的乡土家园显然也是充满了敲诈、蒙骗、自欺欺人以及生存艰难。小说对刘跃进的儿子刘鹏举的塑造其实颇值得寻味。如果说刘跃进这代人身上还遗存着坚韧、辛勤、自食其力、责任意识、自尊和羞辱感(尽管那是扭曲的),刘鹏举这代人已经完全成为得过且过的堕落的一代,他们以“独特”的生活方式混迹于世,坑蒙拐骗的技能“先天性”的出神入化,对亲情的疏淡冷漠、对责任的毫无意识、对“恶”的潜规则本能似的“游刃有余”,羞耻感尊严感的缺失让人不寒而栗,这是真正的拥有“狼性”的一代。 刘震云功力最“毒”的地方是在调侃中把北京城缩略成了一个“江湖”,中国最“黑”的人物——从一个料场看门的、一个工地做饭的、一个小报摄影的……到“盖了半个北京城”的地产商和国家部委级干部——“欢聚一堂”,人人相连,环环相扣,就像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活因之变得荒谬不堪,刘震云以沉稳老练的控制能力把控了全局的进展。在这里,权力、金钱、性是异化社会的“春药”,人人都成了狼心贼子,妻子是丈夫身边的贼,儿子是父亲身边的贼,部下是领导身边的贼,民工是工头儿身边的贼,而大街小巷也全是贼们各自为政的地盘,人人都无视生命及心灵健康的宝贵,为达到目的耍尽卑劣手段。小说内有这样一句耐人深思的话:“被抓住的不叫贼,没被抓住的才叫贼呢”,其中的玄机即在道行高者窃“国”、道行低者窃“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