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小说家中,一直坚持知识分子精神的大概已越来越少了。这不是危言耸听,在一个普遍狂欢的时代氛围中,美学气质也似乎影响甚至主宰了写作的内容,使之朝着迎合公共趣味的方向一路下滑。我不能说作家们已经“集体蜕变”,但至少他们好像都不太情愿承认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知识分子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在今天既没有道德优势,也没有了美学优势,谁还稀罕有思想探求和深度喜好的、有严肃美学趣味的写作呢? 这说法或许有偏颇之处。因为,“知识分子趣味”似乎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种美学风格,追求思想深度也不是知识分子写作的特权与专利,这样说只是一种相对意义上的区分,事实上任何写作都很难确定其究竟是“知识分子的”或者是“非知识分子的”。不过,对于格非来说,我们大概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他的风格与身份的知识分子性。一方面,他没有将自己独异的写作立场与风格,消融到世俗化和狂欢化的潮流之中,而是坚持了他自己一贯的精神向度与趣味;同时他又以很强的责任感与自觉性,在对20世纪中国历史与许多重大命题进行着执著的探求。他在近年连续推出的系列长篇小说《人面桃花》(2004)和《山河入梦》(2007),在我看来即是对20世纪中国的历史,特别是革命与知识分子的命运关系的深入书写。以较小的格局介入重大的命题,是格非写作的一个典型特点,从早期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到《敌人》(1990)、《边缘》(1992)和《欲望的旗帜》(1993)等长篇,都是将社会历史的重大命题,装入到线条简练的人物关系与结构形式之中来处理,而且,他还坚持了一贯擅长的内心化视角——即对主体的个体动机,特别是无意识世界的状况的深入探察,这些无意识活动,往往是主人公命运和某些历史关节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因素,而这,大概是格非的带有“怀疑论”、“不可知论”或“宿命论”哲学与历史观念的一部分了。 其实在格非早期的小说中,个体动机对人物命运的影响、乃至对于历史的影响——或者相反,历史中个体无助的命运感、偶然事件对人物的控制,已是他探求的核心。以《迷舟》为例,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萧,因为处于北伐军和军阀孙传芳的对峙形势之中,巨大的现实逼迫他迷失了方向,他的同胞兄弟是北伐军先头部队的指挥官,而他自己则身为军阀孙传芳的部下,一对同胞兄弟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居然成为了敌人。萧因此而产生了极其脆弱而敏感的心理——他变成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先是借父亲亡故的机缘回家奔丧,故意盘桓多日,在与年轻时的偶像杏旧情复燃之后,则更是沉湎儿女情长,一再延误军情,造成临阵脱逃的嫌疑,最后被以通敌罪名处死。在这场悲剧中,敏感而复杂的个体无意识一直控制着萧的思维,他从河边钓鱼、听信算命先生的谶言,到夜奔榆关,又忘记带枪,这一切都是他自我深渊性格与毁灭性自我暗示的结果。至于他母亲最后在院子中关门捉鸡,使本可夺路而逃的他成了瓮中之鳖,看似一个偶然事件,实则是这一错误逻辑演化的结果。 这大概就是格非所理解的个人与历史之间的“错位”关系,在这一点上他的精妙与深度可以说是少有匹敌的。《敌人》中也是这样,一场大火烧掉了赵家大部分的家产,但这场大火在赵家人内心却绵绵不绝地燃烧了几代,赵少忠被爷爷传下来的有纵火嫌疑的“敌人”名单彻底压垮了,他终日生活在“关于敌人的恐惧”之中,表面上看他是要竭力支撑,保住即将衰朽的家底,但无意识却支配着他要早日毁掉这尚存的一切,以尽早结束与“敌人”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对峙。终于,他秘密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使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因为堕落而惨死,另一个远走他乡。在这场“剪枝”的工作中,算命瞎子的谶语,还有许多偶然事件的巧合,其实都是主人公个体无意识的幻觉和映像,但它们互相印证,共同完成了“敌人”未完成的目标。 不过,早期格非的这些小说虽然在叙事和哲理寓意方面都很有匠心与深度,但历史内容毕竟相对稀薄和虚远了一些。这种情况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被彻底改变,关于20世纪中国的历史之核,关于“革命发生学”的命题,关于“革命者命运”的命题,关于知识分子与革命、传统与革命、以江湖匪盗为载体的民间意识形态与革命的关系等等重大命题,都同样在不大的格局中被依次展开,被富有心灵深度地予以揭示。在这方面,格非无疑是独到和值得肯定的。 《人面桃花》首先是一部典范的中国式小说,他找到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格调与美感神韵,也找到了适宜的节奏,精致的人物关系与故事结构,这当然使格非的叙述“老辣”了许多。但这部小说的成功和值得推崇之处,我以为首先还不在这方面,而在于它的意念和主题。关于20世纪中国的历史与革命问题,自然并非格非一个人在关注,但几乎所有的写作者都是从外部进入这一主题的,很少有人能够从“心灵”的意义上来介入它。格非也因此将这样一个“时代”意义上的命题,汇入了永恒人性与历史轮回的古老范畴之中。或许小说中的主人公秀米是有某种历史原型的——比如秋瑾一类人物——但事实上,他的写作已经远超出了对于历史人物的诠释动机,他将这一人物的意义升华到了普遍层面。作为书香之后,大户人家的闺秀,少女陆秀米是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遭遇革命的,但这一遭遇也并不纯然是空穴来风,她的父亲陆侃虽已至晚年,却仍沉浸在某种传统的士人文化中不能自拔,对于“桃花源”的痴想使他不但平添了几分书生式的疯癫,最终也使他充满蹊跷地从家中出走。这个血缘遗传对于秀米的一生来说,是一个深层的“命运设定”,是她走向革命的内在基础。这表明,传统文化与革命之间并非是鸿沟式的隔绝关系,恰恰相反,两者之间的深层纠缠是隐秘而且关键的,这一点其他作家未必意识到了。其次,遭遇张季元是秀米走上革命之路的第二个因素,这看似是偶然,其实也有必然。张季元对于革命本身的想象,还有他给予别人的想象,都与“性”这东西密切相关。作为早期的秘密革命党人,他自身的革命动机是不甚明了的,但从他的性格表现来看,强烈的性欲冲动是最显在的一点,他不但与秀米的母亲偷情,还多次引诱未成年的秀米,并且在日记中非常露骨地记录下了对她的性想象。而秀米出于少女本能的道德感,开始十分厌恶张季元的性暗示与性挑逗,但这终无济于事,处于青春期发育与幻想冲动中的她,不由自主地关注起张季元的行踪来,当张季元被秘密杀害之后,他的那本日记成为了陆秀米的启蒙读物——可以说她的“性启蒙”和“革命启蒙”是同时完成的,这使得她的革命倾向变成了一种来自生命与血液之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