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生”是鲁迅自我表述中的基础概念,是真正认识鲁迅一生所坚持的文学与文化价值立场的逻辑起点与归宿。这已成共匙甚至常识。但近十几年来,却受到了一些人的质疑和诟病。因此,李怡的论文提出的问题,便具有非常严肃的现实针对性和学术研究、文化思想的价值意义,所涉问题不仅是在当下如何准确认识评价鲁迅的问题,更是认识确立文学何为的重大课题。在价值放逐思想退位的文学时代,在提倡喃喃自语和“零度写作”创作倾向的语境中,这篇论文更显示出学术研究的价值与对作家创作的反省意义。徐德明教授的论文,则是从“乡下人进城”这一重要文学创作母题进入,通过三个不同年代的三个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的分析,以富有历史纵深感的学术眼力和将分析对象置于“乡下人进城”母题与中国现代化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的阐释模式之中的方式,对作家塑造的“现代女佣谱系”作出了准确概括与分析,论文的学术价值以及对文学创作的启示意义跃然纸上。论文提出的问题,对于认识当下文学创作的“乡下人进城”母题,深刻把握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走向,都有重要的启发性,更需指出的是,徐文与李文在学术立场的选择上具有价值的一致性。杨洪承教授的论文从分析王统照先生的长篇小说《山雨》的文本,相当敏锐深刻地揭示了作家自觉意识所追求的叙事空间与文本所呈现的叙事空间的自洽和并不完全一致的重要现象,其涉及的问题非常有学理的价值,对于如何准确认识作家的叙事空间的张力以及如何准确认识评价作家创造的文本价值,都有鲜明的警示意义。我更感兴趣的是,通过论文作者选取的研究对象及其提出的观点,显示了一种学术立场的选择和对作家创作的一种期待,在这个意义上讲,杨文与前两篇文章,构成了深层次的学术情怀的一致性。 ——何锡章 所有的文学研究不过都是阅读者的一种猜测,当然,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可以进入“公共空间”的别有意味的对话。 在所有的这些猜测中,关于鲁迅小说创作基点的议论曾经最广泛而持久地牵动着人心,因为,对鲁迅小说创作思想的不同的理解实际上直接影响着我们对现代中国文学乃至现代中国文化的基本认识,因此而形成的“公共空间”的对话内容也就大有差异:从反帝反封建的“政治革命”到改造国民性的“思想革命”,从“历史中间物”的精神世界到“出生入死”的生命哲学,关于鲁迅的文学活动与文学精神,我们所发表的著述可谓是汗牛充栋了。然而,每一分新的猜测都还能在质疑旧有猜测的时候获得生长的可能,早已缄默不语的鲁迅也似乎依然在为我们的想像提供足够的空间。 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伴随着现代中国文学思想与文化思想的演进,鲁迅小说创作的基点也在人们的阐释中不断迁移变化着。从关于鲁迅的“政治革命”的阐释模式开始,人们都更愿意“发现”鲁迅所“反映的时代进步”的一面。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当时,成为封建主义的“逆子贰臣”就是鲁迅最光辉的形象,“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①革命领袖瞿秋白的判断几乎传布了大半个世纪,俨然就是与鲁迅文学经典同在的“经典”;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号角唤醒大家关注一个“思想启蒙者”的鲁迅,于是鲁迅汇入了改造国民灵魂、推进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时代大潮;待到现代生命哲学、存在主义等等“最新”的西方思潮开始流行,人们发现,鲁迅同样也并不“落伍”地拥有近似的话语…… 一个不断“与时俱进”的鲁迅? 鲁迅究竟是不是真的愿意这样“俱进”?或者说,在所有这些纷至沓来的“时代思潮”的背后,还有没有一个独立的鲁迅,因为,我们分明记得他早就表示过对于知识分子不断“进步”的怀疑: 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② 不仅如此,他还明确表示过对那种“不断变化”的文艺家的反感,甚至将之纳入“流氓”的行业: 他总有一番辩护自己的变化的理由,引经据典。譬如说,要人帮忙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争闹的时候就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③ 鲁迅还指出,如此善于变化的文艺其实不过都是“挂招牌”: 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绍介这名词的函义。 于是各各以意为之。看见作品上多讲自己,便称之为表现主义;多讲别人,是写实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作诗,是浪漫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不准作诗,是古典主义;天上掉下一颗头,头上站着一头牛,爱呀,海中央的青霹雳呀……是未来主义……等等。④ 鲁迅自己的这些表述正是他自身思想逻辑的表达。也只有进入到了鲁迅自己的思想逻辑,熟悉和寻觅到了其中所蕴涵着的鲁迅式的概念和语汇,我们才可能逼近鲁迅小说乃至整个创作的基点,而不是对鲁迅作出他本人最反感的“挂招牌”式的阐释。我们只有不断“返回”鲁迅的逻辑系统,才能获得重新“进入”鲁迅文学的通道。在这里,最重要的并不是不同时代所流行的社会思想“时尚”,而是鲁迅自己对人生、对文学的理解,是鲁迅用自己的独特的语言所编制起来的精神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