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童年是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度过。那时所有的工厂都在造武器,物质匮乏,孩子们没有玩具,所以我在八九岁的年纪,已开始阅读一般的文学书籍,虽然因知识有限,字也认不全,却读兴高昂,乐此不疲,阅读就是我的最好玩具。读多了就想写,从初中阶段就开始作作家梦。 1949年随父母到台湾时,我是高中学生,作家梦越发炽热,当时台湾的一切都在开始起步,包括文学。几家有限的报纸副刊,全是前辈知名作家的作品,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文坛渊源的青少年,看不见什么出头的希望。结果我并没有走上文学之路。我是一个有完整专业训练的,领有执照的美术设计师,在欧洲做过一些年的美术设计工作。做得相当得心应手,还得过奖,收入也很丰厚。但是我做得并不快乐。原因是忘不了文学,想从事文学创作的心仍然活跃。 那时的欧洲华人数目极少,既无中文报纸,也无处买中文书籍,要看中文的书报杂志,全靠台湾寄来。一些有关华人社会的资料,全凭相识者之间互为传诵。在台湾寄来的报纸刊物中,我知道一些有关海峡两岸的消息,譬如大陆紧闭门户,与外界不相往来。台湾开始建设水坝和公路,期待经济起飞。在此同时,美国的台湾留学生中,已有人以海外华人为题材写小说。写留学生活的甘苦,语言和课业的问题,亲情、婚姻方面的挫折与无奈,思乡,经济艰困等等,都是小说题材的主轴。由于那时出国太难,电视和计算机也还没出世,海外作家的现身说法,无异是供给国内读者的一个窗口,由此能够窥视台湾外面的世界。所以这类作品非常受到欢迎,海外作家亦愈来愈多,造成一时的文学创作潮流,被称作为“留学生文艺”。“留学生文学”是后来的名称。 那时的台湾青年最大的梦想是到美国留学,到欧洲去的是少之又少,因此所谓“留学生文艺”,其实就是台湾到美国的留学生,写他们在美国的生活。当“留学生文艺”在美国和台湾,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欧洲还是华文文学的沙漠。除了一个叫王镇国的比利时留学生,常常在台湾的报章杂志上,发表一些描写海外生活的散文外,另外的只有我,因旅行的国家不少,把所见所闻写成游记,寄给台北《自由谈》杂志去发表。倒也还受读者喜爱,总计约写了二十万字。唯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些游记不够成熟,也算不得文学,便从未有付诸出版的打算。 那时的欧洲不但没有华文文学,一般欧洲人对中国语言亦兴趣缺乏,态度冷漠。譬如瑞士苏黎世大学的汉学系只有一个学生。德国、法国、英国的几个大学的汉学系也仅有三两个学生。值得一提的是,在60年代之前——应该称做“华文文学的石器时代”的时候,德国就有一位传教士出身的汉学家,翻译了数本中国的经典作品:《易经》、《孙子兵法》、《水浒传》等。据说译得甚好。 欧洲华人社会在生态上起了根本性的变化,是近三十多年的事。随着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台湾的注意力也不再只集中美国,两岸都有大批的留学生涌向欧洲。其它方面的交往,譬如经贸、科技、艺术和文化方面,也渐渐地有了接触。对欧洲人来说,中国不再只是地理上的名词,而是与之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实体。而欧洲各国华人数目都大量增加,华侨社会的结构,也起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变化中的新侨社里,知识分子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中有爱好文学、以写作为专职的,因此欧洲的华文文学,便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今天的欧洲,据说华裔居民已近两百万,其间有相当大的部分来自中南半岛。他们中很多受过华文教育,亦有人能用华文创作。与台湾和大陆出来的作家们相互呼应,便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欧洲华文文学的作家群。 由于欧洲的幅员广大,各人住得分散,加之在异乡生存不易,都要为生活奋斗、忙碌,这些华文作家很难有机缘相识。真实的情况是,每个人在自己的居住圈,繁忙工作之余,偷闲默默耕耘,写出汹涌在胸怀中的感情、感想、感觉,和对人生的期许与兴叹。这个写作的族群,是孤绝而寂寞的。 有鉴于此,我早就有心组织一个文学会社,让这些各自孤独耕耘的人,有以文会友、相互切磋的机会。“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在经过我一年的努力摸索之下,终于于1991年3月在巴黎成立,至今已十五六年,成长迅速,培植了一些新作家,不断地与当地的主流文化团体,或大学的汉学研究部门,合作举办活动。会员来自19个国家,掌握了13种语言。如今的欧洲华文文学,已进入成熟、稳定阶段,会员里有名家亦有新秀,前景一片光明。 其实,欧洲对于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和影响,远远超过当时的其它地区。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一批与欧洲渊源甚深的作家,如徐志摩、老舍、林徽因、苏雪林、凌叔华、巴金、戴望舒、许地山等等,是活跃于中国文坛,表现得最杰出的一群。他们的思维方向和创作笔触,多少都受到欧洲的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影响。可惜的是,他们虽然把欧洲的文风带回到中国的大地上,却不曾在欧洲洒下中国文学——也就是今天所称的“海外华文文学”的种子。这里应该一提的是,当时有一群留欧的中国青年,特别是在法国攻读文法或艺术科的学生,如张道藩、徐悲鸿、谢寿康、邵洵美、蒋碧微、郭有守等人,极想趁着在欧洲的时机,向西方人引介一些中华文化的概念。他们成立了一个文艺团体,名叫“天狗社”,每个月出版一次手抄的单张报,内容全是刚刚萌芽的白话体的文学创作。有新诗、散文、杂文和艺术评论。虽然是由留法学生主办,也寄往英、德等国,那儿的留学生也热心地寄文稿来。“天狗社”很是活跃了几年,可惜后来这些学生学成归国,“天狗社”的一切也随之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