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为“八十年代文学”的“终结”寻找一个标志性的“文学事件”,《废都》及其引发的争论或许是最为重要的参照。《废都》这一“转型期”的代表文本,与当时的知识界构成了颇为复杂的对峙与紧张关系。如研究者指出的,“《废都》的销量如此之大,影响如此之广,引发的争论如此之剧,这可能是上个世纪末最大的文学事件。”①对《废都》的批判与围剿,某种程度上,堪称八十年代文学成规的最后一战。此役之后,“共识”渐次瓦解,知识界迎来了大分流的历史宿命。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试图回到“八十年代文学”终结的历史现场,细读《废都》及其引发的争论,反顾八十年代文学的前世今生。笔者尝试追问的是,《废都》与八十年代文学传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就对《废都》的批判而言,八十年代文学预设下了怎样的“成规”?其所揭示的在“八十年代”形成的“宰制”知识分子共同体的“共识”是什么?正如程光炜所说,“《废都》酷评”是当代文学史中的一桩“公案”。在八十年代文学的狂飙突进与人文精神大讨论的焦虑之间,围绕着《废都》的各种声音,或许比《废都》本身更有价值。② 一、百鬼狰狞 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废都”是一个“鬼魅横行的舞台”③。小说由反常的天象写起,盛夏的“西京”,拥堵混乱的街头,行人忽而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天上现出四个太阳: 人们全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现了四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旧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组成个丁字形。过去的经验里,天上是有过月亏和日蚀的,但同时有四个太阳却没有遇过,以为是眼睛看错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阳就不再发红,是白的,白得像电焊光一样的白,白得还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见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见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见了什么吗?④ 小说就在这样大乱将至的烦躁不安中开始叙述,作为主人公,西京四大名人之首、大作家庄之蝶的生活笼罩着深深的鬼气。他的岳母习惯睡在棺材里,“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有着“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了”的本领,能够和周遭“鬼的世界”交流。在老人的眼中,“废都”似乎显露了它的真相,某种程度上,“废都”是一座“鬼城”: 柳月说:“现在街上有什么人?是鬼看的?!” 老太太却说:“是鬼,满城的鬼倒比满城的人多!这人死了变鬼,鬼却总不死,一个挤一个地扎堆儿。”⑤ 颇具象征意味的,小说开端,“呜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的埙声”,深深吸引了庄之蝶。作者进一步暗示,庄之蝶喜欢的是“哀乐”: 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地一声长吁。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编的哀乐。”⑥ “鬼气”直抵庄之蝶的内心深处。毕竟,对于所面对的生活,庄之蝶无法克服内在的苦闷与颓废,“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然而,庄之蝶不同于“魏连殳”式的“孤独者”,或是“罗亭”式的“多余人”,他在这座“鬼城”里,熟稔地逢迎着鬼魅的伎俩。如当时的评论者分析的:“庄之蝶在‘名士风度’的幌子下,也会为了金钱答应给卖假农药的黄厂长写东西,也可以为了古董字画百般逼迫龚小乙,还可以假借挽救龚靖元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巧取豪夺,并实际上成为致龚靖元于死地的凶手;为了高攀市长,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将柳月许给市长的跛足儿子而在柳月和柳月的原情人赵京五面前,又换另一种说法,虚伪地两面讨好,八面玲珑。”⑦庄之蝶逼死龚靖元的一幕,尤其暴露了他的狠毒与虚伪: 庄之蝶说:“赵京五你都是好脑壳,怎么这事不开窍?龚小乙是败家子,我哪里能借他这么多钱?咱为开脱这么大的事,争取到罚款费了多大的神,也是对得起龚靖元的。既然龚小乙烟瘾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换了烟抽,倒不如咱收买龚靖元的字。”⑧ 深谙世故的孟云房们,不会不明白这对龚靖元意味着什么。然而,他们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拍手称赞着庄之蝶主意高明: 赵京五和孟云房听了,拍手叫道:“这真是好办法,既救了龚靖元,又不让他的字外流。说不定将来龚靖元家存的字画没有了,龚小乙也就把烟戒了。”⑨ 毫不意外,龚靖元因此精神失常,自杀身亡⑩。西京的其他名流,也没有一个得以善终:孟云房练气功瞎了一只眼睛,魔怔般地以为儿子是气功大师,一起远走新疆;阮知非被抢劫犯刺瞎了眼睛,换了一双“滴溜溜地闪着黑光”的狗眼;汪希眠伪造字画,面临牢狱之灾。庄之蝶百般腾挪,难逃同类的命运——和景雪荫的官司最终以败诉告终,牛月清提出离婚,经历了唐宛儿、柳月、阿灿的性爱,依然无处安妥他破碎了的灵魂。 诚如当时的评论家所分析的,整部小说密布着“古寺重建、天书自观、鬼神仙佛、谶纬宿命、气功巫医……”(11),展示了一副鬼气弥漫的社会画卷:“毒不死人的农药,名作家的风月官司,庸市长的政绩努力,危墙塌死了顺子娘,王主任强奸了设计员,清虚庵监院打了胎,潼关工人性虐待老婆,还有与主人性交的小保姆,吸大烟的败家子,神道道的文史馆研究员。”(12)如研究者的概括,“这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但全书充满了陵墓的气息。”(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