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的小说集《白水青菜》,辑录了她近三年的10篇中短篇小说及3篇在“个人写作过程中有特殊意义的旧作”①。我之所以选择这本小说集,一方面诚如作者本人所说,它相对完整地体现了她的创作个性②;另一方面我认为,它显现出作者近年来小说创作上的自我超越。此外,随着潘向黎创作个性的日臻成熟,评论界对她以往的小说有过不少卓有见地的阐述,为了避免重复,我主要论述她的小说近作。 1 潘向黎的作品执著表现现代都市女性的 情感世界,以及由此生发的种种难以消解的生命困惑。具体地讲,一方面她悉心谛听来自都市女性激情发源地的涓涓细流,理解凡庸琐碎人生中现代都市女性的生命意义追问,尤其是情感世界的美好想象。另一方面,她又深情关注现实人生中现代女性纯粹爱情的遍体鳞伤,清醒地戳穿被大众社会称道的“终成眷属”或“一见钟情”之类自我迷醉的神话,并揭示现实生活中隐含的以性别支配为基点的文化权力的弊端。因此,细读她的作品我有这种感觉:她小说中的爱情既是一个焦点,凝聚着创作主体对于现代都市女性人生境况的深切体验,也是以女性主体意识透视情感生命的一道强烈光束,穿越女性的心灵世界、人性奥秘及生存悖论。 论述潘向黎的创作,必须提出并重新思考一个与她的创作相关的理论性问题,这就是以性别意识书写都市女性情感生活的价值意义。在以宏大叙事为轴心的审美图式环视下,现代都市女性的情感世界似乎是个狭小的书写空间,如果再以性别意识加以限定,这个书写空间仿佛显得更为狭窄了。可是我却不这么看,且不说每个作家如何真诚地对待自己有限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的问题,就是性别意识中的都市女性感情视域本身,也是我们这个时代乃至于可望的将来,一个不容忽视的充满生命意蕴的诗意空间,因为我们不能用惯常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来限定这个特定语境下涨溢的能指。 为什么潘向黎创作中女性情感的意义,有时超出具体的爱情范畴而上升为生命意义范畴,并在多个文本之中形成一种弥漫性的思想情绪?显然,她将爱情提升为切己的生命要义。从一般意义上讲,现代女性把生命的激情投向情感世界,或者说把情感作为生命意义的替代物,原本就是现代社会信仰危机的表征之一。人作为有目的存在,生存意义的缺席必然形成失衡甚至空虚的生命状态。对于现代人尤其是缺乏神学文化背景的现代中国人来说,曾经的信仰业已失去权威性,与其把生命的激情投向辽远、缥缈和虚妄的星空,不如转向切己的爱情,以此填补生命的空寂和获取人生的意义。与此同时,相对传统的乡村宗法社会而言,现代都市是一个充满陌生面孔与疯狂追逐功利的欲望世界,“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③,人们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心理安全感和社会参与感,“主观性和内在性一下子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丰富和发达,更加孤独和身不由己”④,由此男女之间的情感世界得以突现。 当然,这还与这一代女性作家的精神特质相关。对于她们来说,这个世界过于透明,诚如《我爱小王子》的主人公叶蓓所说,“我们这一代,从一开始,就没有谜语。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长大的同时真相大白,没有悬念,没有余地,没有意义。没有人骗我们,没有人耽误我们,但是我们的人生一览无余,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没有方向,没有路标。”⑤而且,她们对于自己的人格分裂泰然处之,一方面内心拒斥世俗的现实,另一方面又顺从现实的游戏规则:“在粗糙忙乱的生活里,因为小王子,我们就肩负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我们是卧底,表面上和成年人的世界——肮脏、势利、无耻、可笑的世界——相安无事,但实际上,我们是他们的敌人,我们等待着时机要改变这一切,去恢复这个世界上纯真的秩序,让所有小孩子喜欢的那种感觉。”⑥在这种文化语境与精神背景中,能够确切体认和清晰把握的,也许莫过于个体的感性生命与情感世界。 我们应该承认,凡是涉及男女情感世界的作品,因书写主体的性别不同而造成的文本差异是一直存在的,只是近些年来随着女性主体的觉醒与文学生态的变化,这种差异突现出来而已。一般地说,男性创作中的情感生活往往是生命要义的一种附丽,或者是漂泊人生中心灵将息的一块暂栖绿洲;而女性创作中的情感世界原本就是生命要义中不可分割的有机部分,或者原本就是疲惫人生不可或缺的心灵栖息地。这就是说,女性的情感需要显然比男性更为丰富和更加强烈,所以对于爱情,自然被女性所更为看重。从这种意义上讲,伴随着女性主体觉醒的并不是如释重负的生命解放,而是疑虑重重的情感困惑。 其实,不仅是感情生活因性别的差异而显现出不同的意义,即使是“宏大叙事”也是如此。在《白水青菜》这部小说集中,我注意到两篇较为独特的作品:《守》和《鸽子》;前者的笔触伸入硝烟的历史,后者贴近艰难的现实。然而,小说的叙事焦点没有放在作为牺牲与苦难的直接承受者男性身上,而是置于被人们忽视或者遮蔽的直接承受者的妻子身上。世人只知道成功的男人身后有女人,而没有意识到在牺牲与苦难的承受者后面,还有比他们更为痛楚的女性。虽然她们置身于历史现实的无情战场与市场之外,但她们的身心不仅被残酷的战场与市场的磨难牵连,还被她们苦难的男人牵系。也许逝者已去,生者犹存,但生者还必须继续承受生存的重扼。这种特殊的性别视角,在习以为常的历史现实中发掘出曾经为我们熟视无睹的隐秘一角。 总之,潘向黎的创作祛除了前辈作家那种社会性的叛逆精神和激愤情绪,卸去了文学叙事中的非个体性和非性别化的社会悲剧的重负,似乎无意与铜墙铁壁一般的现实社会直接抗衡。她的小说专注于个人性的生活体验和女性生命的思考,特别是将审美目光投向现代都市女性,凝视她们对完美爱情的真诚向往而不断失望,对感情世界的不懈守望而屡受伤害;这种性别书写实质上是一个能指涨溢而所指难以规限的话语空间,是我们这个无名时代颇具诗意的生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