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胎儿”到“男人” 秦兆阳的短篇小说《改造》(发表于一九五○年一月《人民文学》第一卷第三期)是一部描写土改的小说,但一反当时土改题材小说以农民为主人公的惯例,作家着重描写了一个小地主王有德在被改造过程中的行为心理,着力表现地主在接受改造过程中的艰难和痛苦的精神变化。 从生理学角度看,王有德是一个成年人,但他自小至大被父母娇养,每天懒散迷糊,过着寄生的生活,其心理和生存状态仍然延续着“胎儿”在“子宫内”生存的特征。作家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罕见的“胎儿化地主”形象:其生存方式具有封闭性柔弱性特征,这使他赢得了“废物蛋”的绰号,让我们想起冈察洛夫笔下的“多余人”奥勃洛摩夫。这是一种典型的“精神萎缩”现象。《改造》生动而准确地描述了一部“精神萎缩”者的成长史——由一个“胎儿”艰难地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历史,其表述方式和情感内涵均与当时社会流行的叙述模式有很大差别。农民们对“胎儿化地主”“改造”的过程揭示了中国部分地主和农民在特定时期的生存关系,作品显示出难能可贵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在当时的文学背景下凸现出不同寻常的意义,构成了它在“十七年”文学中可贵的叛逆性和历史穿透力。 王有德是个实实在在的“寄生虫”,但他身上并没有鲜明地凸现政治意识形态所确立的地主阶级本性——他既没有直接参与剥削农民的活动,与贫苦农民之间也没有构成尖锐的阶级对立。王有德的“胎儿化”和“精神萎缩”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其阶级身份,使他成为一个丧失了阶级标志的虚弱的“人”,并进而消解了农民改造地主的阶级斗争性质,从而把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改造过程转化为将一个“萎缩”成“胎儿”者培育成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的过程。当然,改造这个“人”的前提就是要他自食其力参加劳动,不能再像他的父辈那样显出“恶”的一面。 《改造》将王有德置于社会制度剧烈变动的土改背景下,描述其被剥夺“胎儿化”生存状态之后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和痛苦。小说第三部分集中描述了王有德的困境。土地改革改变了王有德对整个世界的感觉:“他失去了一切……觉着到处都是空空洞洞的。”①更为严重的是,在新的社会制度下,王有德必须参加农业劳动,否则就要挨饿。对他来说,劳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一无劳动所需的技术,二无劳动所需的体力。本来他还可以通过卖油条来谋生,但由于村干部和农民们的干预,王有德不得不终止了这一谋生方式,于是他终于被逼到了必须在“劳动”和“饿死”之间做出生死抉择的地步。 表面看来,生与死的问题对于王有德而言,是在“劳动获得食物而生”和“不劳动不得食而死”之间抉择的问题,但我们若从深层心理意识来看,则是一个在“异化的劳动”和“快乐的自由状态”之间抉择的问题。王有德不愿(也无力)从事“异化的劳动”,但想要回到以前胎儿化的“快乐的自由状态”也不可能。面临两难处境,王有德选择了极端的行为方式——破坏(烧麦田),然后死。此时,如马尔库塞所说的:“‘诞生的创伤’释放了死亡本能的最初表现,即想回复到母胎的涅槃状态的冲动。”②作品中,王有德不只一次地想到死,这种心理实质上是重回母腹本能的表现。 但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烧麦田”这一情节蕴含着王有德复杂的情意结:仇恨那些将自己逼出“子宫”的人们,想毁灭那些人又无能力,只好毁灭那些人的创造物麦田;面对要在“异化劳动”与“快乐的自由状态”之间进行抉择的两难处境,尽管选择了死亡以图重返“母腹”,但同时又希望藉此行动一洗“废物蛋”形象带给自己的屈辱从而构筑新的社会角色。此时,虽然死亡(饿死与烧麦田然后被处死的结果是一样的)是主导心理,但在主导心理之外,王有德复杂的情结中另有一个“社会”向度——成为“英雄”,它将王有德的意志导向社会性认同。可以说,在死亡本能占上风的同时,回到社会的生命本能也蠢蠢欲动,它细弱而又顽强地与死亡本能激战,努力寻找机会战胜对手。也即,恰恰是在“烧麦田”这一自杀式的破坏行为中,隐藏着王有德自觉脱离“子宫内”生活而投身“社会”的契机。这一契机在王有德的转变过程中意义重大。 当然,从传统的阶级分析观点来看,王有德这一行为可以看作是阶级报复的疯狂行为,但小说显然没做这样的理解。从小说文本的情节推进中我们可以发现,促成王有德转变的因素有四个:一是思想教育,二是吃饭的生理愿望,三是对生活意义的认识,四是媳妇郭俊儿的激将法。四种因素中思想教育的作用最弱,至多是一种观念提示(“为什么不转变呢?”),媳妇郭俊儿的激将法也只是在最后关头的一包催化剂,并不决定思想发展的方向,相对而言,第二、第三种因素才是促成王有德转变的直接动力。 在王有德因纵火被关进农会的一间空屋之后,这间空屋就成了他新的生存境域,成了他获得生活新体验的一个基点。正是在这间“静得很”的空屋里,王有德隔墙听到了村民们来来往往的日常生活与生产劳动的各种声音,这时候他感受到他们的乐趣和幸福,这些声音有力地击打着王有德的灵魂,根本性地改变了王有德对生活意义的理解:“他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觉得好像全村的人们都活着,只有自己是被关在棺材里了,就又难受起来。”③反省的结果是他在价值观上更倾向于“子宫外”的社会生活,这是他成功转变的思想基础。这时候的生理饥饿也发挥了很大作用,它激活了王有德的求生欲望,使他消除了返回“子宫内”生活的冲动,代之以融入“子宫外”生活的热切期盼。有此心理基础,王有德才能答应农会主任范老梗的要求去搬土坯换窝头吃,才能够忍受搬土坯工作并且经受了工作量不断加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