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950年在革命大学 一、“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 1950年3月2日,沈从文被安排到北京拈花寺的华北大学进行政治学习,为四部五班学员;不久随建制转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为政治研究院第二期学员。其时他从1949年的“精神失常”中基本恢复过来还不多久,“大病之后,身心同瘁”①。除了周末回到北京大学中老胡同的宿舍,沈从文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呆了十个月,直到这一年的12月毕业,从校长刘澜涛手里接过毕业证书。 上革命大学的目的是改造思想,消除旧时代的影响,培养对新政权的认同感,尽快融入到新社会中去。学习的形式主要是听报告,学文件,讨论,座谈,对照个人情况进行检查,反省,还要群众通过。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的同事史树青也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但不在同一部)学习过,他回忆说:“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② 沈从文在3月23日的日记里谈到写时事学习总结:“如何写法?以后每次学习都作一回总结,联系自己思想,写出来。可提高一步。自己不成,还要经过群众检讨通过。”③后来他在第一阶段《时事学习总结》里坦白地写道:“三月六号开始学习文件,二星期中一共学习了六个。照情形说来,我从文件学习,得到的真正知识并不多。”④ 8月,在给朋友萧离的信中,沈从文说到自己的情形:“在革大学习半年,由于政治水平过低,和老少同学比,事事都显得十分落后,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众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政治学习和娱乐活动都让他产生格格不入之感,“学习既大部分时间都用到空谈上,所以学实践,别的事既做不了,也无可做,我就只有打扫打扫茅房尿池”,这样“也比在此每天由早五时到下十时一部分抽象讨论有意义得多”⑤。 9月,在给黄永玉夫人张梅溪的信中,沈从文说到同样的情况和感受:“我快毕业了,考试测验在丙丁之间,我自评是对于政治问题答案低能。其实学习倒挺认真的。……对于知识分子的好空谈,浪费生命于玩牌、唱戏、下棋、跳舞的方式,我总感觉到格格不入。三十年都格格不入,在这个学校里半年,自然更不会把这些学好。如思想改造是和这些同时的,自然也办不好。但是在这里,如想走群众路线,倒似乎会玩两手好些。常说点普通笑话也好些。会讲演说话也好些。我政治理论答案分数不高,这些又不当行,所以不成功。有关联系群众,将来定等级分数时,大致也是丙丁。这倒蛮有意思。”⑥ 说到“走群众路线”的文娱活动,有一件事可讲:刚进学校的时候,就有一个“思想前进”的组长,要用民主方式强迫扭秧歌。沈从文私下感慨道:“我并不消极堕落。只是当真有一点老了,想学廿来岁少壮扭秧歌的身段活泼(看到这种活泼是很尊重的),大致是无可望了。”⑦ 沈从文对这种思想改造和政治学习的意见,并不仅仅是在私底下流露。6月12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沈从文的《我的感想——我的检讨》,这是1949年后他第一次发表文章,其中说道:“如有人问我,到革大学了些什么?我应当说,由于本人政治水平不高,进步实看不出。”不过他还是说,“学明白人在群体生活中方能健康”,而自己“过去工作脱离人民,有错误,待从学习中改正,方宜重新用笔”⑧。 到毕业前写总结,在谈到“入华大入革大前后种种”时,沈从文言辞一点也不加掩饰,逐项“批评”和“检讨”种种学习方式:一、“初到华大,听一领导同志火气极大的训话,倒只为他着急。因为不像是在处理国家大事。只感觉国家一定还有困难,不然怎么会这么来领导新教育?除了共产党,从各方面工作,爱这个国家的人还多!即不是党员,牺牲了自己来爱党的也还有人!这种演讲要的是什么效果?华大如真那么办下去,那么领导下去,照我理解,对国家为无益”。二、理论测验,“那么出问题回答的反复测验,慢慢的,把一点从沉默中体会时变,有自主性、生长性,来组织文字写点小说的长处,在这种过程中逐渐耗蚀了。有时还不免着急,到后就无所谓,工作既无益于人民,长处恰是短处,结束也蛮好”。三、“学校布置下来的改造思想方式,一部分是坐下来进行谈话。对于这种集体学习生活,所需要的长处,我极端缺少。相互帮忙,我作得特别不够。学下去,也不会忽然转好的。而且学下去只是增加沉默,越加不想说话的。越学越空虚,越无话可说了”。四、“对批评和自我批评”,“还不理解胡乱批评人,对于那个人有什么帮助,弄错了会有什么恶果。自我批评呢?还学不好”。五、理论学习要联系个人,但每个人接受过程不同,业务实践不同,“单独的来作普遍反复谈论,我还学不好”。六、“对上大课和理论认识,个人感觉到时间太多”。七、“对同学关系”,“在不经意不自觉的情形中,把自己完全封锁隔绝于一般言笑以外”⑨。 “越学越空虚”、“把自己完全封锁隔绝于一般言笑以外”,是怎么一种情景呢?他给老友程应镠的信里有这样的描述: 我现在坐在西苑旧军营一座灰楼房墙下,面前二丈是一个球场,中有玩球的约三十人,正大声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黄昏,天云如焚如烧,十分美观。我如同浮在这种笑语呼声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军营中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两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