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的身体论认为,身体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其物质存在,更重要的是,它与女性主体性的建构有密切关系。而日常现实是,身体被普遍的权力关系所制约,成为权力关系中无法解脱的一环。在这一前提下,女性主义者力图通过揭示各种强加于女性身体的使之不能自由的权力关系和运作,以积极的反抗姿态和行动来争取达到平衡与和谐意义上的身体的自由。基于这样的认识,在一些带有女性主义倾向的文学写作中,身体常常不同程度上成为反抗男性中心话语的“武器”,作者试图通过强调和运用女性身体的主体性,来实现对男性中心话语的质疑与颠覆,从而实现身体内在的意义和价值。 如果说在20世纪90年代曾产生较大影响的女性写作中,相当一部分作品正是借助身体反映出作者旗帜鲜明的性别姿态,从而在特定意义上赋予了身体某种“武器”意味的话,那么,部分年轻的“80后”女作家在有关身体的书写中,则显示出不同的面貌。在此,试就其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难以承受的“身体”之重 有人将“80后”的写作称之为“身体写作的独生子”。这种说法很尖锐,也很容易引人注意。然而,细读“80后”的作品便会发现,这样评论并不合理。我们知道,1990年代产生的所谓“身体写作”文本大都有着相当浓郁的性别意识,其中一部分包含了作者对女性命运、女性身体的自觉思考。而“80后”女作家的创作情况并非如此。 春树的小说《北京娃娃》[1]描写的是一批年轻人在理想、情感、欲望和成人世界之间奔突呼号甚至绝望的历程。虽然它有令人震撼之处,但是我们却难以从中找到一个丰满清晰的男人或是女人形象。小说里的“我”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作者也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着这一点。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所以喜欢一个人又说不出口,打了一天没有人接的电话,只能不停地哭泣;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所以只能以一个新生婴儿而不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姿态出现在与男人的性交往中;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所以被人觉得可爱和好玩便能兴奋地满脸通红,喜欢一些人便一心一意做出喜欢他们的样子。这里的“我”不是一个成熟的女子,也便不会有她们那样的心事。“我”在约会前拼命地试衣服,总是到华联的CK香水柜台试喷香水并暗暗发誓以后也用这个牌子;尽管极端讨厌学校,但是清华附中还是让“我”留恋,因为它“符合我所有关于理想中学校的一切想象”。这一切都说明,尽管主人公向往长大,拼命装成大人的样子,但她还没有真正长大。另外,作者在小说中留下的对天真、纯洁等极端厌恶的话语(例如:“我讨厌那个天真的自己。我讨厌那个不懂世事的自己。我讨厌那些纯洁的年代。纯洁是狗屎!”)也恰恰暴露了天真纯洁的未成年心态。 小说中,在与赵平的感情出现问题之后,林嘉芙曾经有这样的感慨:“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我的悲剧色彩已经很明确了……”这样的话如果出现在一些比较年长的女作家笔下,读者大概不致产生异样的感觉,然而它镶嵌在《北京娃娃》里,却不免令人感到可笑。因为是在整部小说所提供的比较混沌的性别生存状态中,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女人。事实上,如此带有标榜意味的性别叹息,反而更为清晰地映衬出作者性别意识的模糊和幼稚。这一点在小说的其他一些地方也有体现。例如小说中人物对待性的态度:“其实我认为理想中的性爱关系应该像美国一些俱乐部,比如‘沙石’一样,大家本着共有的精神,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包括基本层次的真实、身体上的裸露及开放的关系,只要不攻击他人,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人。毫不保留,毫不遮掩。”这种想法所要表明的不过是一种态度,一种在作者看起来标新立异的个性。但是对于真正的性,特别是成熟女人的性,小说中的“我”尚缺乏真切的了解,所以尽管她说得振振有词,仿佛多么老到,“其实连自己都心虚”。 事实上,无论是作者还是小说里的主人公,都还只是处在青春期的女性,她们还没有充足的人生阅历足以支撑起相对成熟的性别观念,甚至还不懂得十分关心女性的身体。既不知道如何享受它,也不曾自觉地把它当做“武器”,更不清楚男女之间可能存在的种种复杂关系。她们失落、愤怒、玩世不恭,与周围的人纠缠不清,奋力表现出抵抗的姿态。然而,无论怎样在性与感情的问题上出言轻狂甚至付诸行动,她们所寻求的也还是那种能够适应潮流的特立独行,而与真正的性和性别却未见得有太大的关系。当然,也许正是这样的过程有可能帮助她们逐渐建立起自觉的性别意识,但就当下的文本表现来看,这种意识还是比较模糊的。 张悦然的《水仙已乘鲤鱼去》[2]也显露了同样的问题。小说讲述一个女作家坎坷的成长历程。女主人公璟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疼爱她的奶奶很早过世,生父也因为心脏病突然死去,之后,母亲带她嫁入了桃李街3号。因为父爱的缺失,她将爱情简单地理解为寻求保护和关照,从而导致了女性的成长包括对于身体和性的感受能力滞留于少女时期。璟在桃李街3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就因透过锁孔看到了继父与母亲做爱的场面而大受刺激:“白晃晃的胴体在暗淡的柠黄色灯光下奕奕生辉……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阴暗角落劈开了。白亮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她的眼神里。”随后,璟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吃掉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从此患上了暴食症。在璟对爱的理解中,身体感受与精神感受是分开的。如果说女性的精神成年的重要方面在于懂得追寻灵肉合一的性爱,懂得追求和驾驭身体感受的话,那么,璟却一直无法清晰地确立自己的性别身份。陆逸寒与母亲做爱刺激了璟,使她患上暴食症;当青梅竹马的小卓与璟收留的小颜做爱又被她看到时,“便是另一道闪电,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划过”。这两个在璟心中非常重要的男性与其他女性的性爱,使璟对性持有一种恐惧和拒斥的态度,而每一次精神刺激都使她的暴食症更加严重。后来她所能接受的只是亲吻、拥抱和抚爱,正如一个慈爱的父亲对幼年的女儿所做的那样,而难以进入性的领域。在与沉和同居的很长时间里,“她不与他做爱”,一旦沉和来到床边她就陷入恐慌,往日经历造成的伤口“像是沟壑一样无法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