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科的“规范”与文体的“反规范”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各“体”研究中,散文研究属于相对薄弱的一支,无法与汗牛充栋的小说、诗歌研究相比,即使相对于正在走“下坡路”的戏剧研究,散文研究似乎也难占上风。现代散文研究的不兴在客观上与“五四”以来对散文一直缺乏足够重视有关。“五四”时期,尽管“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①但傅斯年在“文学革命”开初就提出:“散文在文学上,没甚高的位置,不比小说,诗歌,戏剧。”②之后,著名散文家朱自清也做出与之类似的表态:“它(指“抒情散文”——引者注)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我以为真正文学的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是散文是不够的。”③建国后,文学界对散文文学地位的态度依旧十分暧昧,1981年在《文艺报》召开的“散文创作座谈会”上,与会著名作家冰心、夏衍、吴组缃、李健吾等人这样看待散文:“散文比别的文体样式同人们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一些。它是培养和训练青少年文字能力的有效工具:更像画中的素描,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必须练的基本功,也是从事文字写作活动的基本功。”④现代散文的“尴尬”在各种“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叙事中也充分体现出来,已出现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诗歌、小说和戏剧都占据了主要的篇幅,散文虽不可或缺但多数只是作为“点缀”而存在。文学界对散文的“轻视”虽不能说压抑了散文研究的发展,但对于散文研究队伍的壮大、散文研究信心的树立必然起到消极的作用。 客观原因固然值得注意,但就当下而言,检讨当代散文研究自身存在的缺陷更有意义。现代散文研究由来已久,伴随着现代散文文体的发生,胡适、周作人、郁达夫、鲁迅、朱自清等人关于散文文体建设的理论和批评,可算是现代散文研究的开端。不过,那时的散文研究侧重点在于文体建设,所有理论和批评主要针对散文文体建设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和“不足”,还不存在对散文进行“文学史”意义的系统研究。“当代散文研究”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方向是在建国之后。建国后编写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因为往往根据文体来划分章节,也就在文学研究中划分出“小说研究”、“诗歌研究”、“戏剧研究”,“散文研究”等不同的学术领域来。“现代散文研究”成为一个学科方向之后,在研究范式上改变了以往“散论”的形式,开始从建设“文学史”的角度注重研究的系统性和规范性。但不同于当代其他文体研究,“散文研究”在建构学科规范之初就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什么是散文?这个问题对于小说、诗歌和戏剧研究并不构成挑战,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小说”、“诗歌”和“戏剧”定义,但这些文体较为明显的外在形式足以使它们外延清晰;而且,诗歌、小说和戏剧都有比较典型的艺术特征,如小说的“人物”、“叙事”,诗歌的“意象”、“语言”,戏剧中的“冲突”、“结构”,能够保证一个学科方向需要的内在规定性。当代散文研究没有这样的“天然优势”,现代散文的形式不具有相对的“规范性”,现代散文艺术也没有较为固定的法则,所以散文研究要树立学科规范就必须纯粹由研究者“主观”完成,这也构成了当代散文研究的难度。 散文文体的特点决定了当代散文研究的整体走向。散文史家刘锡庆先生在《世纪之交:对散文发展的回顾与思考》中这样概括当代散文研究的现状:“全部散文研究无非‘范畴论’(回答‘什么是散文’的问题)、‘特征论’(其‘审美特征’是什么)、‘创作论’(‘怎样写’散文)和‘鉴赏、批评论’(‘怎样欣赏、评论’散文)。其中‘范畴论’是全部研究的起点和基础……”⑤刘先生的概括反映出当代散文研究的总体思路:首先清理散文的“范畴”(回答“什么是散文”的问题),而后建构散文研究的学科规范。但是,由于散文是一种缺乏规范的文体,研究者在具体为散文划定范畴时就显得力不从心,什么是散文合理的“范畴”成为一大难题。而在由范畴论、特征论、创作论和批评论构成的散文研究体系中,如果没有稳定的“范畴论”作为基础,后三者就犹如“空中楼阁”:没有散文的范畴,何来确切的“特征”而言;没有确切的特征,何来科学的“创作方法”;而没有确定的散文范畴,散文批评的标准也显然无从建立。 散文“范畴论”之所以成为难题,原因在于研究者根本无法在古今中外的散文理论中找到可咨的参照。中国古代虽然有“诗文天下”的传统,但相对于诗歌在句式、格律探索上的文体自觉,散文没有基于一种外在形式而确立起某种“文体规范”,因此“正因为说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⑥而在西方,虽然散文创作十分发达,但为散文整体设定规范的做法更鲜有发生,所以散文在西方一直不是一种与小说、戏剧和诗歌同等的艺术文体。现代散文的建设者也试图为散文确定范畴,譬如郁达夫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二》时就做过这样的尝试:“散文经由我们决定是与韵文对立的文体,那么第一个消极的条件,当然是没有韵文的文章。”“散文的第一消极条件,既是无韵不骈的文字排列,那么自然散文小说,对白戏剧(除诗剧以外的剧本)以及无韵的散文诗之类,都是散文了啦;所以英国文学论里有prose fiction prose poem等名目。可是我们一般在现代中国平常所用的散文两字,却又不是这么广义的,似乎是专指那一种既不是小说,又不是戏剧的散文而言。”⑦郁达夫用“排除法”为散文划定的范畴并没有多少研究的可借鉴性,因为“排除法”无法给予散文研究所需要的确定范畴。周作人的“美文”理论为现代散文文学地位的确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将“艺术散文”(即“美文”)从散文的大家庭中分离出来,从而使“美文”成为文学中一种独立的文体,这也奠定了当代“散文研究”在文学研究内可以作为一个学科方向的基础。但当我们沿用“美文”理论时,什么样的散文才可称为“美文”?“美文”有没有共通的艺术规律可循?这依旧没有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