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存命运状态总是与大千世界所有生命种类联系在一起。20世纪90年代以来,面对日渐严峻的环境问题,同时受西方生态文化影响,中国文坛涌动起探寻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生态文学热潮,动物形象大量出现,并以不同于传统文学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崭新书写成为生态观念的代言者。特别是一直作为丑恶、残忍、狡诈和恐怖著称的狼形象更是成为急切表达生态环境的忧思和关怀全体生命种类的典型,在短短几年之间,集束式地推出了王凤麟的《野狼出没的山谷》、沈石溪的《残狼灰满》、雪漠的《猎原》、郭雪波的《狼孩》、刺血的《狼群》、贾平凹的《怀念狼》和姜戎的《狼图腾》等一大批与狼相关的作品,以及像《狼》、《狼的故事》、《狼道》、《狼魂》、《哭狼》、《像狼一样地思考》等写狼崇狼的出版物。其中有的还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怀念狼》进入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入围作品,《狼图腾》问世后立即发行逾一万册,其版权以高价为西方出版集团购买,而且翻译为法、韩、日、英等多种文字。文坛刮起的“狼风”尽管有夸饰的成分,但它的出现,的确对人们既定的价值观念产生了强烈冲击,预示着文学在生态观念的影响下将产生结构性的变化,从观念、思维到文体都开始对传统的人学写作内涵进行调整,有必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本文选择《怀念狼》和《狼图腾》这两部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从生态学角度进行分析,并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合理性、必然性和存在问题及未来发展发表一些不成熟的意见。 一 在当代生态文学中,《怀念狼》、《狼图腾》也许不是最早写狼的小说,并且其对狼性解读的生态观念不少地方存在含混庞杂甚至自相矛盾之处,远未臻于理想的境地。但是从思潮演变的角度考察,不得不指出,它们的产生和出现,不仅是对被正史放逐的乡野文化的挖掘修订,也是对以往以政治为本位和近期以人性为本位的文学思潮的双重超越。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向我们揭示狼作为人类生存的威胁者和资源竞争者,依照生态学原理,具有自身独特的生态位和存在的合法性理由:一方面,人狼为敌,相互威胁对方的生存;另一方面,人又离不开狼,没有了狼,人也就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于是,在生态学的视野下,传统的人与狼的关系便被赋予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时代新内涵,它(他)们彼此关系自然也就成了文学创作的一个崭新的意义之源。这表明随着时代的演进,作家不再把思维视野局限于民族、时代和地域上,而是以更为开阔的胸怀和更为深层的忧虑来思考人类整体共同的生存境遇,即“如何诗意栖居”的问题。这应该看作是文学与时俱进的一个表现吧。 贾平凹的《怀念狼》在这点上是很具自觉意识的。在这部苦著三年、历经四次修改的长篇小说中,他用怪诞无羁的笔法,向我们叙述发生在商州的人狼残酷斗争以及狼灭人衰的悲剧故事。小说开篇,作家写道,商州南部的狼曾经是那样猖狂肆虐,竟毁灭了一座三县合一的老县城,给人留下了许多残忍而难忘的民间记忆和宗族传奇。然而,狼灾的结果同时也给狼的生存带来灾难。捕狼队的红火和捕狼英雄的彰显,意味着人与狼之间的对立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随着狼的数目的锐减,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各种流言散布在乡间野里,人心惶惶。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成员、原捕狼队队长傅山偕同“我”这个省城记者和原捕狼队队员“烂头”到老县城普查商州野狼。旅途中,“我们”不断遭遇人狼冲突的怪事惨事,傅山打死了剩余的15只狼,商州的狼群终于全部灭绝,但原先矫健骁勇的傅山也由此“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嘴里的牙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其他的人也都患上类似或瘫痪或四肢变细变软或萎靡不振甚至具有狼的习性和特征的怪病。从狼的仇敌变为狼的保护者,又从狼的保护者成为打狼的猎人,作家通过主人公傅山与狼之间恩怨情仇的经历,极富意味地昭示我们,狼无论是作为构成地球生态环境的自然实在物,还是作为人类文化生存环境中的象征物,它对人的生存包括人的体质的健康和心智的健全,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狼的存在不仅是人的能力和价值的确证,是自然(商州)生命的参照;同时,难以被人类驯化的狼,也是防止人生命力萎缩和人性委顿的可能力量。因此,狼是值得“怀念”的,“怀念狼是怀念勃发的生命,怀念着世界的平衡”①。这种怀念体现了贾平凹作为一个古典情结浓重的平民型作家,对现代文明条件下人类生存的深深忧虑与恐惧,也即对自然与生命的敬畏。正如他自己在《怀念狼》访谈录中所说:“不知为什么,近几年来我对世界越来越感到恐惧。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恐惧什么了。……经常早上睁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出事,马上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总怕报导我们国家有什么天灾人祸。”②“四十岁以后,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到恐惧,我也弄不明白是因为年龄所致还是阅读了太多的战争、灾荒和高科技成果的新闻报道。”③ 其实,岂止是贾平凹,在都市文明向乡村社会扩展、人类日益张狂地役使自然万物及其他生命种类的过程中,整个当代文学内部也不断地传达出当代人类似的忧患和恐慌。从莫言、张承志、张炜到韩少功、李锐、刘震云,从80年代中期众所周知的寻根文学到90年代渐趋热火的环境警示小说乃至充满野性力量的拟动物小说,都从各自的角度表现了人类回归绿色生命之家的忧患和祈盼。贾平凹的特别之处是,忧患和祈盼表现得更强烈也更深切,并且融入了鲜明的现代生态思想。这也是他从80年代的《好了歌》、《厦屋婆悼文》、《天狗》、《商州世事》、《古堡》、《浮躁》,到90年代的《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一以贯之的忧患意识和悲感精神的有机延伸和合乎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这说明贾平凹是敏感的,他不再局限于商州自然生态和乡土原生态的变迁,而是更深切地痛思和沉潜到与所有生命存在相联系的大地之脉的大忧思,他的忧患意识也在感时应势地进行调整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