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境界》、《饭桶——见微斋笔谈》、《逛厂甸》、《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七号)》这几篇诗文,是我在阅读杂志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因为过去对沈从文略有所知,从它们的作者署名“雍羽”、“上官碧”和“巴鲁爵士”及其行文风格上,初步判断这几篇诗文是沈从文的作品。经查阅《沈从文全集》和沈从文的年谱,发现它们并未收入现在通行的沈从文作品集中,可以大体认定是沈从文的集外佚文。 倘若把沈从文的这几篇散佚诗文与他在抗战及40年代的相关文本联系起来,进行“文本互证”式的对读,则不难发现,《一种境界》颇为扼要地表达了沈从文创作《看虹录》、《摘星录》和《七色魇》等作品时那种在万物和情愫的溶解和变迁中,以“爱欲”为救赎的迷离情致。《饭桶——见微斋笔谈》呈现了作者从细微之处看政治的独特视角,以及对借政治而混吃饭之人的深切反感,笔下有对抗战中某些积极为官之人行为的尖锐讽刺。《逛厂甸》以一种类似于《东京梦华录》般的缅怀笔调,来描绘作者近三十年逛厂甸的感触,有一种历史转折关头对文人士大夫精致文化即将消逝的殷忧,以及对北京小市民文化的抵触。《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7号)》,延续前六篇“北平通信”,为沈从文对玄黄未定的时局的判断和展望,有柏拉图《理想国》般的光彩。企图将人性中“迷信”情绪与科学结合,与政治剥离,有一种社会解体、大厦将倾前极力挽救的救世热忱。 一 刊发于1940年6月16日昆明《今日评论》上的诗《一种境界》,是迄今发现的沈从文以笔名“雍羽”刊发的第二首诗,在时间上仅次于《一个人的自述》,先于《莲花》和《看虹》,上述作品,均署名“雍羽”。①《沈从文笔名和曾用名》云:“雍羽,1940年1月26日发表新诗《一个人的自述》时的署名,1940-1941年间多用于发表诗或散文诗作品”。②查阅《沈从文全集》、《沈从文文集》和《沈从文别集》,并未发现它们收录《一种境界》,现存的几种沈从文年谱,也未见记载此诗。因此,判断《一种境界》为沈从文的一首佚诗,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一种境界》虽然未曾收入现存沈从文作品集中,可是却被引入《新摘星录》和《摘星录》中,成为这两篇内容大略相同的小说文本的一部分,构成小说内在情绪的核心,甚至敷衍出部分情节。反过来看,《一种境界》的意义,恰在于它为沈从文的小说集《看虹摘星录》提供了一个情绪上的起点。虽然沈从文在《一个人的自述》中已经提及自己喜爱“一种希奇的旅行”,在“攀援登临”追逐“一夥”星子,“走进天堂”,表达一种对爱欲的抽象沉迷,不过这种对异性身体“转弯抹角,小阜平冈”的旅行兴趣,上承早期诗歌《颂》,③下启后来的小说《看虹录》,成为沈从文笔下一种爱欲事件隐喻化的惯常策略。可是,《一种境界》中却呈现了明确的时间“去年”,和具体的对象“你”,与一种名字古雅的花“剪春罗”,并且雨后“虹霓”和天上“万千颗星”同时并存。宋代翁广元在《剪春罗》中云:“谁把风刀剪薄罗,极知造化著功多。飘零易逐春光老,公子樽前奈若何。”传达的是一种春光易逝,珍惜哀婉的情致;沈从文使用这个意象,同样表达了一种脆弱难久的美好情愫。或许《一种境界》所述的是沈从文一次具体的爱欲体验,它发生于抗战初期的昆明,有一个不同于“主妇”的特定对象“你”,并且引发了作者关于世界正在变动不居,人格和灵魂需要在“爱”中多次溶解的感触。在沈从文的同期诗歌中,与《一种境界》相近,虹和星同时作为主要意象出现的诗,此外仅有1941年底的诗《看虹》,诗中在沉迷于爱欲中时看见“有长虹挂在天上”,即将别离时祈求“摘一颗星子把我”。不过,《一种境界》表达的是对爱欲本身的体味和思索,《看虹》表达的是一场爱欲正在进行和即将结束的感觉。在沈从文的小说《看虹录》和《摘星录》中,沈从文把这次特定的爱欲体验,分别从“我”和“她”的角度,着力进行了抽象集中的或散漫隐晦的叙述。《摘星录》和《新摘星录》写的是一个二十六岁青春将逝的美丽温雅女子,处身于一个老在变化的古怪世界中,在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时节,在古典爱中的诗与火和现代爱中的具体而庸俗之间,在有地位有身份的老朋友和年青的又穷又无用的大学生之间徘徊瞻顾、游移不定的心态。这个“老朋友”说:“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百年长青!”④这段话在沈从文作品中反复出现,可以看出这个“老朋友”身上清晰的留有沈从文自己的印记。下文在叙述这个“老朋友”三个月前离开她时留下了一首有点古怪的小诗,即是这首《一种境界》。不过,在《新摘星录》和《摘星录》中隐去了诗的标题,除了标点符号和划分章节稍有不同外,文字则完全相同。⑤在《一种境界》中,隐含作者“我”和作为爱欲对象的“你”,处于一种对偶关系中,尽管叙述视点聚焦于“我”,言说者是“我”,“你”是被凝视的和被询问的,二者共处于一个碧草连天、夕阳微明有着小窗的房间,一种惆怅欢欣兼有的悒郁沉迷气氛在房间中流淌。在《摘星录》和《新摘星录》中,则是从“她”的视点来叙述对《一种境界》所呈现爱欲氛围的追念和怀想。从即将萎悴的蓝色的抱春花,转向萎悴多日的红色的剪春罗。“小瓶中的剪春罗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前的寂静。”⑥下文“她”阅读不同时期不同情人的编号清晰的情书时,名称尽管情人的身份不同,均留下了这个“老朋友”的影子,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作者沈从文的不同化身。 刘洪涛在《沈从文与张兆和》⑦一文中认同金介甫的观点,《看虹录》是沈从文与高青子的恋情产物;他在《沈从文与九妹》中认为《摘星录》是九妹爱欲体验的产物。《一种境界》的发现,可以证实《摘星录》同样是沈从文爱欲体验的记录。至于故事中的“她”,究竟是高青子还是其他未知的女性,现在还难以确定。 《新摘星录》写于1940年7月18日,距离《一种境界》的发表时间不到一个月。1943年6月30日,沈从文特别看好的、并且在昆明常与之同住的诗人卞之琳,写了一篇似小说而又似散文的作品《巧笑记:说礼》,记述了爱慕者“神经病”和一位“温柔朋友”在一场轻颦浅笑的谈话中,和对男女交际礼仪不经意的展演中,在昆明的匆匆相遇及转瞬分离。这里的神经病有卞之琳自身的影子,温柔朋友则以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为原型。但是表示“神经病”的白日梦的一段话似乎别有用意。“即使做了丈夫也无有丈夫的义务,责任,丈夫把太太的好处享受够了,还可以向外发展,在当今这个开通时代,大家都知道女子的青春比男子的易逝,大家会原谅一个丈夫到一个时候会感到寂寞的苦衷,如果他是一匹种马式的天之骄子。于是他可以虽然偷偷摸摸,也实在堂堂正正的另外找一个年轻的女子。……因为天生是情种啊:也就因为天生是情种,在社会上的责任就是讲恋爱,……整个心机就都可以化在诱引女子。而且太太总该讲礼,爱的表现,认为应该使丈夫快乐,就可以代为勾引。……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告诉最善感的生物说,他过去实在没有经验过真正的爱,人家就更不由的同情。不错,既如此,再加以随年龄俱进的老练手腕,准可以打倒一切那怕是漂亮小伙子的敌手。……然而,天,他自己也会有小妹妹的,他自己也会有小女儿的!”⑧“神经病”的身上又似乎投射了卞之琳对某类情场老手的深切怨怼的情绪。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最后温柔朋友坐汽车回昆明乡下朋友家里(指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家里)去了,留下了“神经病”死心塌地长久守望的身影。接着,沈从文在1943年底1944年初发表了《绿黑灰》,⑨该篇后来又衍化为《绿魇》,⑩成为沈从文以魇字开头的第一篇作品。在《绿黑灰》中,涉及到卞之琳的失恋和沈从文的偶然,二者很可能交织于一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即张充和身上。“一些人的生命,虽若受一种来自时代的大力所转动,无从自主,然而这个院子中,却又牵来一个寄居者,一个失恋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诗人两年来,完成了一部五十万字的小说(指卞之琳的小说《山山水水》),并希望藉此获取女孩子的爱情。不过叙述者说,这是无关紧要的。“就因为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之际,生命的新生复消失,人我间情感与负气做成的无奈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这个试验到最近,且更加离奇,使之对于生命的存在发展,幸或不幸,都若不是个人能有所取舍。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居然又回到这个梦魇初起的旧居来。”(11)“梦魇似的人生”看来就是沈从文《七色魇》集的本义,因此这段文字是相当重要的。更何况,这里的“女孩子”,与《新摘星录》中的“她”,有着非常明晰的相似性。在《绿黑灰》和《新摘星录》之间,似乎有着不易觉察的一座桥梁,指向沈从文在《水云》中反复叙说的“偶然”,在三年前,1940年的春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