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大都以过去时态、“记忆”的述说、联想、想象乃至夸张、变形而创造出一个个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的。那过去的生活“记忆”固然因其家境的贫寒、生命的悲苦而没有留下较多的甜美,但也有让他终身难忘、积淀于脑海深处的回想起来就感到甜美的“记忆”成分,这就是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他与刘大叔(宗月大师)女儿初恋而形成的理想爱情叙事,这种理想爱情在初期小说中是作为整体叙事的“穿插”出现的,而到了30年代的《微神》、《阳光》、《月牙儿》等小说,则形成了理想爱情遭毁灭的整体叙事构架。他的理想爱情叙事,总是连结着初恋情结的原型想象,而在原型想象和爱情叙事中,彰显着作家的女性意识和爱情观念。 一 从老舍自传和散文中可以发现,给他以生命教育的是母亲,母亲把美好的性格传给了他,使他终身受益。而另一个使他终身难忘感恩不尽的人物就是刘大叔(刘寿绵,北平的高僧宗月和尚),“他是个极富的人”,一生做慈善事业,到老舍上中学的时候,刘大叔“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老舍从小(9岁)就是在刘大叔的资助下入学读书的,“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①。老舍早年在与刘大叔的深情交往中,还暗暗爱上了他的大女儿,和他的大女儿产生了初恋的情结。舒乙也曾说过:老舍初恋的姑娘“就是大富豪刘大叔的大女儿”,“这位小姐恬静庄重,性格温柔,十分可人。老舍暗暗地喜欢上她。每次见面,都使他心跳半天”②。尽管他和刘姑娘彼此都有爱慕之意,但最终并没有结果。刘大叔在“一贫如洗”后,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因此,初恋的甜美与失恋的痛苦以及初恋情人的最后的悲剧命运,便长久地郁积在老舍的心灵深处,成了他日后写爱情的材料。 老舍在《我怎样写<赵子曰>》一文中写道:“我怕写女人,平常日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时候,终日与些中年人在一处,自然要假装出稳重。我没有机会交女友,也似乎以此为荣。在后来的作品中虽然有女角,大概都是我心中想出来的,而加上一些我所看到的女人的举动与姿态。”在《我怎样写〈二马〉》中,他又说:“不准恋爱情节自由的展动。这是我很会办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这个办法的好处是把我从三角四角恋爱中救出来,它的坏处是使我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最大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老舍说他“怕写女人”,这里所说的“怕写”实际上是慎重的写、选择的写、艺术的细致的写,由这样的“怕写”,他才能在作品中写出那么多多姿多彩、个性鲜明、生动感人的“女人”形象。而在多种类型的“女人”形象中,有一个以他早年初恋的刘姑娘为原型,经过想象而创造出来的理想的女性形象。由这一理想的女性形象而衍生的爱情故事,就成了他的一些小说中的叙事“副线”,与那些摆在正面的“主线”相辉映,从而为小说的叙事艺术增添了生命光彩。《老张的哲学》以老张的办学活动为主线,暴露老张的罪恶行径,彰显民国八、九年至十一、二年间的社会弊端尤其是教育领域的腐败现象,同时又以王德与李静、李应与龙凤的爱情为“副笔”,加深揭露了他们爱情悲剧的制造者老张的罪行。老舍在描写这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时,突出了王德对李静的爱情追求,用充满情感的笔调写出了他们心中爱的潮流的激荡。王德向李静面述衷肠时,将梦里说过的千万遍的话一下子倾吐出来,“静姐!我爱你,我爱你!”他拉着李静的手,央求李静接受他的爱。“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他们内心的爱情化着激动的泪水,他们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甚至王德走后,李静“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这里描绘的王德与李静的爱以及他们表达爱情的独特方式,分明留下了老舍早年与刘姑娘初恋的情景。老舍用非常简短的笔墨描绘李静的外貌:“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③,再加上她在言谈举动行为方式中呈现出的善良温厚,可以看出李静是一个清秀恬静、俊美善良的姑娘,这与老舍自传以及有关资料文献中所记述的刘姑娘的静美、善良的美的特点是相吻合的。清秀、俊美、恬静、善良的青年女性是老舍追求的理想女性,对这样理想的女性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那才是宝贵的、美的。因此,老舍也就借着这两位青年男女的恋爱,发表了议论:“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都是虚空的……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④。这一段议论带有老舍初恋时的情感体验,蕴含着他对理想女性的崇拜和两性爱的追求。但是,老舍的初恋又是以失恋而告终的,这就如同王德与李静的爱情以悲剧而告终一样,它给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染上了初恋的甜蜜和失恋的痛苦的复杂情感。不同的是,老舍初恋的情人刘姑娘是在家庭衰败无以为生的境况下遁入佛门的,而李静是由恶人老张的逼债、逼婚造成叔父身亡,不久自己也悒郁而死。从老舍早年与刘姑娘的初恋——失恋到王德与李静的初恋——失恋,我们寻找到了《老张的哲学》写爱情“副线”的叙事策略: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 《赵子曰》正面写赵子曰在学校和天台公寓的活动,其中的爱情“副线”则起着“枢纽”的作用。小说从第5章开始,便把赵子曰拉入对王女士的恋爱追求中,以此引起种种纠葛。赵子曰等人围绕王女士发生纠葛,而王女士又不露面,这样的叙事“秘密”,朱自清先生看得十分真切,他评价说:“《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⑤。老舍在《我怎样写〈赵子曰〉》中也谈到:“赵子曰中的女子没露面,是我最诚实的地方”⑥。这位王女士虽未露面,但从信中,可以看出她具有清秀、静美、善良的特点。欧阳天风的欺骗、损害,使她失去了女性的贞洁,同时也消解了赵子曰的爱情追求。 《二马》的爱情叙事也是以追求与消解的形式出现的。这部小说的叙事主体是二马: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的经商活动,这应该属于二马在伦敦的物质生活层面;但他们到伦敦后还有精神生活的层面,这就是他们对爱情的追求。老马追求温都太太,采取的方法是隔三差五的送礼物,以求得温都太太的欢心。这一爱情“副笔”是为了加浓老马“出窝老”的中国国民的精神色彩,其中并没有渗入作家的理想成分。真正渗入作家爱情理想成分的是对马威爱情生活的描述。马威与玛力、凯萨林组成一个三角关系:马威追求玛力,玛力追求华盛顿,华盛顿追求凯萨林,凯萨林对马威又特别爱悦,但马威心中只把凯萨林作为“好看的老姐姐”,“像图画上的圣母”。马威对玛力爱得真挚、爱得心切,玛力和凯萨林都有一头好看的头发,甚至凯萨林的头发比玛力还要好看。其实马威眼里的“好看”不单是她们的头发,更重要的是整体的匀称的美、自然的美,而玛力的美则具有匀称的美、自然的美,请看作家对玛力的描写:“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像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⑤ 作家描写玛力除了那曲曲的黄头发很像个外国的姑娘外,而在整体上所具备的匀称美、自然美,又让我们感到玛力似乎带有李静的影子,虽然她没有李静那么清秀、恬静,但匀称、自然又是她们共同的美的特质。正因为如此,马威才感到玛力是那么“香甜”。爱情的“香甜”是马威的感觉,早在《老张的哲学》里,王德也是这种“香甜”的感觉。但是,爱情的香甜被失恋的痛苦所代替,马威和玛力的爱情最终被民族意识消解了。这里的爱情追求是“现代”的,而用民族意识、国家观念对爱情进行消解,又是“传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