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当代散文,有着一种悖论性质的奇观。一方面是,严肃文学的主体,如小说,诗歌,乃至话剧,遭受大众文化空前挤压,阵地相继陷落,走向边缘;另一方面,散文创作却有勃兴之势,作者队伍空前扩大,成为小说家、诗人、理论家乃至文化官员的“客厅”,风格样式异彩纷呈,突破了抒情和诗化审美的成规。但是,与这种态势极不相称的是散文理论的贫困,其学术积累,不但不如诗歌、小说、戏剧,而且连后起的、暴发的电影,甚至更为后发的电视理论都比不上。当然,毕竟散文创作实践的推动力是巨大的,散文理论,尤其是散文批评、散文理论史的研究开始了众声喧哗的繁盛期。但是,由于在基本理念上缺乏共识,对散文成就的评价,陷入全面混乱。全国唯一的《散文选刊》,所选作品之离谱,其目光之低下,每每令人莫名惊诧。不同出版社照例推出年度“最佳散文选”,篇目往往南辕北辙,互相重合者凤毛麟角。即使成就卓著的散文作家,在不同地区的年度的总结性论文中,所列品位相当悬殊。现象的杂陈,评价的任意成为“中国当代散文史”的顽症。更令人气短的是,一些散文家地位的显赫,不是由于作品的质量,而是缘于其在行政机构、散文学术团体或重要报刊中的权力。全国的散文评奖(除了少数以外),品评之失衡,人情之腐败,更是有目共睹。现代散文史论的学术研究,鲜有从当代散文发展制高点上提出问题,常常是分不清当年作家低水平的感想和真知灼见,眉毛胡子一把抓,满足于在历史资料的迷宫里打转,造成准学术垃圾与日俱增。在另一个极端上,则是一些照搬西方文化哲学术语的大块文章的喧嚣。从创作到理论如此混乱,导致散文在中国文坛上的处境十分尴尬。一度把散文视为“文类之母”的学者,也发出它沦为“次要文类”的哀叹,甚至称之为“不成为文体的流浪儿”。台湾散文学者郑明娳更是哀叹散文成了“残留文类”。 从表面看来,散文理论似乎相当热闹。从上个世纪以来,散文界像走马灯似地提出种种观念,“大散文”、“纯散文”(“净化散文”)、“复调散文”、“文化散文”、“生命散文”、“新散文”,还有以作者身份划分的“学者散文”、“小女子散文”之类。但是,众多的主张,大都成为过眼烟云,纸人纸马,除了“大散文”,由于贾平凹和南帆等身体力行,以杰出的作品,产生一些号召力以外,其他的“理论”,作家似乎都不予理睬,众多的理论变成理论家各自的独白。对这种现象,楼肇明先生用“繁华下的贫困”来概括,是很有道理的。究竟贫困在什么地方?究其始终,是准则的混乱,而准则的混乱,是由于理论的混乱,而理论的混乱,则在根本上是由于思想方法的混乱,甚至是幼稚。 二 这些年学术界非常强调“学术规范”,诚然,为反对游言无根,是十分必要的,但,什么是学术规范的精神呢?粗浅的理解就是无一字无来历,引文要有原生的出处。如果这也算是规范的话,就太低级了。引述文献,是为了发挥自己的独创见解。但是,借助权威的、文献的装饰的套话、“陈言”,甚至是“蠢言”、学术假货,却在学术规范的幌子下泛滥成灾。 风行一时的理论,带着感觉、经验的繁杂性,严格说来,缺乏理论所必须具备的抽象力度和严密的内涵。其次,概念不成系列,大抵是孤立的、零碎的、缺乏衍生的观念的依托,充其量只是口号或者宣言而已。理论要成为理论,应该具备自洽的概念范畴体系,衍生概念处于自洽的逻辑的起点和终点之中。文化散文成立的前提是对应非文化散文,内涵是什么?纯散文,如果是艺术散文,那么“艺术”的内涵,是什么?大散文,大在哪里?新散文,和旧的有什么不同?系列概念的内涵,本该相互补充,相互支持才有理论的生命,互相干扰、交叉,互相游离的概念,与理论无缘。 当然,流行的散文观点,多多少少,还依托某些现成的常识性的经验,例如,抒情散文,叙事散文,还有说理散文,诸如此类。但,细究起来,这些常识性观念,与其说是支持,不如说是对学术逻辑的消解。抒情、叙事、说理,在逻辑上属于划分,而划分的起码要求是:第一,标准要一贯;第二,划分不得剩余和越出,亦不得交叉。抒情、叙事、说理,三者表面上并列,但,这是从贫乏的抽象的意义上来说的,在实际作品中,抒情、叙事、说理,三者经常是交错的。在叙事中抒情,比比皆是;借叙事说理,早在先秦散文寓言中取得了很高成就;至于在抒情中说理,情理交融,都是常识。理论可以批判常识,但不能违反常识。 所有这一切,都在说明,流行的散文理论,从思想方法来说,连起码的逻辑规律的关注都是不足的。许多颇有影响的散文理论,号称理论,却连起码的经验都不能全面涵盖。在这方面,散文理论界影响最大的“真情实感论”,可以说是代表。连中国大百科全书散文条,都采用了这个说法。当然,这种理论历史价值不可忽略,把这定位为散文理论冲破了机械反映论走向审美价值论的一座桥梁是不为过的。对于这一点,我在《评陈剑晖<中国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中已经给予充分的肯定,此处不赘①。 这种理论的思维水准,在一个时期可以代表中国散文论界,因而,其思维方法,就很值得严格审视。其中的著名论述是:“散文创作是一种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主要是以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不难看出,事实上把散文的特殊性定性在“真情实感”,也就是抒情性上。当然,也看到了抒情性的狭隘:“狭义散文以抒情性为侧重融合形象的叙事与精辟的议论。”② 他很有分寸感地用了一个“侧重”,带出了“议论”,不过议论当然是为抒情服务的。这种“真情实感论”在相当一个时期中,拥有相当的权威,至今仍然得到学界并不敏感的人士的广泛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