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点》一文中,笔者曾从宏观上论述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诗歌与90年代先锋诗歌相比,在写作状态和接受期待方面所体现出的差异性: “80年代诗歌侧重于生命冲动的表达,诗人不断为词语注入新感性,是一种抒情和体验写作。近年(90年代以降)的诗则致力于对具体生存处境的显现,词语负荷着较多具体历史语境和文化内涵,是一种叙述和反讽型写作。80年代诗人的‘怀疑主义’建立在一般认识论背景上,他们不堪忍受这噬心状态,企望找到最终可靠的价值安慰。因此,挽歌和咒语背后隐藏着‘光明’。而近年诗中之‘怀疑主义’,更多建立在本体论背景上。诗人不但愿意忍受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将之视为诗歌的基本成分、存在依据,而且还在努力捍卫‘怀疑主义’,时刻警惕它被技术时代微笑的暴力和物质放纵主义许诺的‘进步’幻觉所消解。80年代大多数诗人看重词语间偶然冲撞所产生的超验效果,其文本呈迸射状态。他们对阅读中的‘过度阐释’期待放高。近年的诗,更喜欢按照清醒的意向选择恰当的词语,其内涵准确、稳定、内敛、完整,诗人吁求‘合法阐释’,而不大信任读者‘超量再创造’的僭妄价值……”① 这里,宏观的差异对比中的前一项,如“新感性、抒情和体验”,“企望找到最终可靠的价值安慰,挽歌和咒语背后隐藏着‘光明’”,“超验效果和‘过度阐释’”等特性,也可用来约略概括80年代重要诗人海子②诗歌所类属的创造力势态。然而,对一个优秀的诗人而言,重要的不是他能归于何种宏观的类属,而是他在这一类属中鲜明隆起的个人性价值何在。海子诗歌独特的抒情向度和基本材料,“价值安慰”的维度,“挽歌”发生的渊源,“光明”的超验所指……个人性价值,均使其成为同类诗歌中真正的翘楚。本文对于海子的论述,将略去此类诗人的共性方面(或者说将“共性”作为不出场的背景),而侧重于海子鲜明的个人性。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与日常的诗歌批评工作状态不同,讨论甚至仅仅是阅读海子诗歌,我们都会遇到一个巨大的“磁场”——换一个说法,也可称为“干扰源”——由诗人自杀所带来的强劲后制作用力的吸摄,它会强使海子纷杂丰富的诗作迅速排列好规则的磁力线,似乎海子短暂一生的诗歌生涯,就是一场不断的死亡演习和最终的“实战”、关于海子的自杀,其朋友诗人西川在《死亡后记》中已谈得很全面和中肯③,这篇文章对于扼制那些借诗人之死的事件,来言说自己那点莫名其糊涂的“宗教渴望”;以“道德升华”来简化海子诗歌的意蕴,用海子诗歌对当下诗坛进行道德指控;或是仅将海子定位于“乡土乌托邦诗人”而否定……的诸多论说,起到了很大作用。我基本认同西川的看法,诗人赴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精神或灵魂的,同时也有日常的具体的个人事件触发,更有心理、病理等综合因素,它们的分量是同等的。 所以,本文的论述将不从海子之死去逆推他的诗歌,将诗人简化为一个“殉诗烈士”,而是直接面对诗人提供的文本世界,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即使涉及“死亡”,那也主要是就诗歌文本所提供的语境来谈,而不直接通向诗人现实性的自杀事件。我认为这不仅是对诗人文本的尊重,也是对诗人个人秘密的尊重。一相情愿的、无端的对诗人“本事”的猜测,无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诗歌,甚至它也无助于我们理解作为个人的海子本身。诗人欧阳江河在《冷血的秋天》中说得好,谈诗就是谈诗,“把喊叫变成安静的言辞,何必惊动那世世代代的亡魂/它们死了多年,还得重新去死”。 一 海子诗歌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大量抒情短诗,以农耕文化的衰亡,来隐喻“精神家园”的丧失,并写出一个大地之子对千百年来生存真正根基的感念和缅怀。但是,语境中的明澈与幽暗,称颂与哀伤,“神恩普照”与“天地不仁”,充实与陡然袭来的空虚……彼此纠葛的意象扭结一体,使它们截然区别于那些简单的“农耕庆典诗歌”,获具了更纵深的背景。其二,是“现代史诗”类型,即诗歌长卷《太阳·七部书》。《太阳》与诗人抒情短诗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体制宏大,还在于它更多体现了诗人对终极价值的渴慕,以及与它的缺席相伴而生的不安和绝望。从语境上看,《太阳》也不是抒情短诗那样由即境即灵所带出的联想的“歌唱”,而是自觉地置身于人类诗歌共时体,进行的有方向的“建筑”。 当然,海子的两类诗歌,肯定有着精神意象上的连接点和递进性。为论述方便,笔者仍将分别论及。考虑到“海子生涯”早已为人们所熟悉,这里基本不从“传记”批评的角度进入,而主要是“就诗论诗”④。 1979年,15岁的海子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这个自小生长于安徽农村的孩子第一次置身于大都市时,正值中国社会历史、思想史和艺术史上“追寻现代性”的激变的年代。按照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说法,现代性这一概念表达了“未来已经开始了”的信念:这是一个为未来而生存的时代,一个向未来的“新”敞开的时代。在这个历史形象中,现在就是一个持续的更新过程。革命、进步、解放、发展、危机和时代等,至今仍然是流行的关键词。现代性一方面以这种历史意识为合法性基础,另一方面又使得现代性不再能从别的时代获得标准,而只能自己为自己制定规范⑤。它同时表明,现代人类生活的时空,开始具有了由上/下维度的信仰阶段,向前/后向度的世俗阶段转型的整体性和广延性。 80年代初期,海子开始诗歌创作。从年龄上看,他属于60年代出生诗人群,这一代诗人大多受到朦胧诗浪潮之后“第三代诗歌”的吸引,走上了以口语方式书写日常生活体验之路。而海子或许由于乡村文明背景,由于选择读物的取向等,这使其对那种泛都市化的“现代性”体验的写作感到隔膜。比照以上说法,海子诗歌“开启”的向度却不是“未来”,毋宁说是“过去”;其诗歌的“标准”和“规范”也不是由“时代进步”的幻觉所透支的,而是朝向但丁、歌德、荷尔德林、莎士比亚以及浪漫主义经典诗歌的努力;而从精神维度上,海子也试图再造新时代的上/下维度的信仰,指向精神空间而非世俗“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