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7)05-0100-11 余华是在80年代中期崛起于文坛的。许多论者注意到了余华前期作品中的暴力、死亡,注意到了零度叙述,注意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却没有充分注意到医生视角给他的写作带来的内在影响。余华父母是医生,他在医院中长大,做过五年牙医。我认为,从医生的角度解读余华写于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是非常有必要的。重读余华写于这一时期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它们在叙述方式、情节设置、语言特色等方面,非常鲜明地带有医生这一职业的印痕。医生的“注视”、“身体”是余华这一时期写作的两个关键词,医学的视角,堪称是透视余华这一时期作品的一个非常恰切的角度。 医生身份、医院里的童年对文本的渗透 余华从事写作的时间是1983年。对在1983年至1986年间发表的作品①,余华称之为习作。这些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十分传统的,从人物的塑造、情节的设置,到语言风格、气氛的渲染,都和当时的文坛是十分合拍的,里面丝毫没有“先锋”的影子。②余华系60年代出生,个人经历简单,这些作品写的只是身边的小悲欢。这在重视题材的80年代初期,确实算不了什么大作品,因此,被人指责为“太小气”“不深沉”。余华很苦闷,因为自己“没有插过队,没有当过工人。怎么使劲回想,也不曾有过曲折,不曾有过坎坷”。余华为题材所困,迷茫地说:“我不知自己努力一生,能否找到属于我的位置。”[1] 1986年春天,余华说自己读到了卡夫卡,感到柳暗花明。③从写作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始,余华向过去的表达方式告别了:“当我在作品中层现事实时,必然因素已不再统治我,偶然的因素则异常地活跃起来。”[2]对常识的背离使余华醍醐灌顶,使当时束缚他的题材、人物、反映重大现实、宏大叙事等框框一下子打破了,进入了艺术的自由状态,找到了一种脱离常识的表达方式,以一种先锋的姿态崛起于文坛。 余华写于1986年下半年和1987年的小说,从文本效果上看,和此前的习作发生了深刻的断裂,在当代作家中,前后期作品如此迥异的,在余华身上是很典型的,不由让你怀疑是否存在两个余华。正如莫言所说:“一九八七年,有一位古怪而残酷的青年小说家以他的几部血腥的作品,震动了文坛。”[3](p.212)余华的这些小说,如《一九八六》、《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死亡叙述》、《古典爱情》、《往事与刑罚》等,最为显著的特征是里面涌动着大量的暴力、血腥和死亡。而对这些人生中最残酷惨烈的一面,余华采用的却是一种零度叙述的方式,“无我的叙述方式”[2],排斥了小说的抒情因素,对心理描写进行了决绝的剔除,这种客观冷静的叙述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张力场域,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作品的暴力、血腥和死亡气息。可以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还没有一位作家在作品中像余华这样集中、细致、冷静、不遗余力地展示暴力和血腥。 我始终有一个疑问:是什么促成了余华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巨大的转型?余华说是受到卡夫卡的影响,自己的写作才发生了突变。我总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简单。其中应该有更丰富的细节,甚至是关键的细节,才会促成这个创作的飞跃。固然,天马行空、脱离了因果链的自由表达方式,对于宿命的恐惧与摆脱、对于偶然性的强调、对于象征手法的运用,以及里面透出的阴郁而恐惧的气质,这是来自卡夫卡的启示,也可以说余华对心理描写的疏离、对客观叙述的强调来自法国新小说,可是依然无法解释的是,余华为什么倾向于暴力和血腥,而不是其他?对此,余华的解释是,当时写作这些作品时,“总是无法回避现实世界给予我的混乱”,“暴力因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余华对历史做了极端化的理解,将暴力作为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核心力量:“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2]余华强调暴力使自己“心醉神迷”,另一方面又解释说历史即暴力,试图给暴力以意义。如果说后一个原因尚可理解,前一种说法就令人费解了,难道仅仅因为暴力“充满激情”,是人们内心的渴望,自己就会“心醉神迷”吗? 另一个问题是,余华小说中面对死亡、暴力和血腥时那惊人的冷静来自哪里?余华在文本中喜欢运用叙述,不喜欢运用描写,可是,他在写到死亡和暴力时,往往运用十分细腻的川端康成式的描写,里面洋溢着话语的狂欢。为什么余华会这样展现呢? 余华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对身体的极端强调。传统小说中的“事件”退隐了,“身体”成为小说的核心,成为承受一切叙述的出发点和归宿,成为揭示意义的秘密处所。暴力、血腥、死亡都是围绕身体发生的,对身体的折磨,身体受难的过程,在余华小说中成为一个无法漠视的存在。接下来的问题是,是什么促使余华这么一直执著地关注人的身体? 上面这些问题,显然是无法简单地归结于外国文学的影响的。考察余华的个人经历,我认为,是余华的牙科医生身份、在医院里长大的童年在余华的写作转型中起了更为内在的推动作用。与这一点相比,卡夫卡的影响是枝节,余华的医生身份和医院里长大的童年,才是透视余华转型期作品的最佳的角度,才是解读作品的最内在的视角。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成长的“血地”。就像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江苏高邮之于汪曾祺,约克纳帕塌法小镇之于福克纳,马贡多小镇之于马尔克斯等等一样。这“血地”形成于童年时期,“血地”的精、气、神都内化在作家的灵魂里。此后,作家的写作,大都是一次又一次地向童年的“血地”回归,作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浸润上了“精神血地”的色彩,尤其是作家前期的创作,更是如此。余华的写作也概莫能外,特别是对余华这么一个特别注重内心写作的人来说,其意义更为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