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4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7)02-0066-09 她在读者和评论家的眼里是一个谜。都说残雪不好懂。 ——姚伯良《文学报》1987年1月8日 有才气的残雪确实没有重复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王蒙《文艺报》1988年7月4日 我还是想回到作为残雪读者的原初体验。因为对我,甚至对其他很多读者,残雪之谜还没有完全解决或者根本没有解决。20世纪80年代后半叶以来,关于残雪的小说,不少文学研究家写了不少评论。特别是从90年代下半叶起,残雪开始发表关于卡夫卡、博尔赫斯等西方作家的小说解读评论,为读者理解她的小说提供了不少线索,人们对残雪个别小说的解读尝试也越来越多,可以说;残雪个别的谜已经开始被解开。但是,我至今,和第一次看残雪的小说时一样,仍然感觉到残雪是一个谜。这与其说是对残雪的个别小说的谜,还不如说是贯穿对她的所有小说的普遍性的谜。读者都知道;残雪之谜不是偶然出现的谜,也不是个别小说里的一次性的谜。每次看她的小说,它每次重现,都使人困惑。 这对一个文学研究家来说,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因为残雪之谜,和其他所有的谜一样,只意味着我们对对象的无知。如果学问只能从想知道这一点开始的话,而且,如果我们将文学研究看成一门学问的话,那么,关于我们的对象的谜,就非要学出问来。关于残雪的小说,我们到底想问什么,能问什么,该问什么?我们最想知道的,当然是残雪之谜的谜底。可是,首先要知道,残雪之谜是什么?为了回答它,我们该问什么?至少,其中之一应该是:残雪之谜,为什么在她所有的小说里普遍存在?那种熟悉的不可思议、那种熟悉的陌生感、那种每次暗示读者的无知的谜,不仅在每一篇里重现,而且在每一篇小说里从头到尾都存在。 我曾经在《残雪——黑夜的叙述者》里这样写过: 残雪的小说是奇怪的小说,读者在还没读完第一页时,就会发现自己感觉的是一种奇妙的、与自己的思考形式完全不同的思考形式。可是读者一时又弄不明白究竟哪里不一样,什么地方奇怪。也许,使读者继续将她小说的书页翻下去的最大的动力是想弄清这种奇怪的原因的好奇心,那中间又夹杂了一丝不安或悬念,即这种奇怪因素能否持续到最后?会不会中途露出凄惨的破绽,使读者的期待落了空?反过来说,残雪的小说是使人感到本应该不可能持续的东西正在继续的小说。[1]251 现在我们再提两个问题。一是:对于我们“本应该不可能的”的思考形式,到底是哪种形式?二是:对于我们“本应该不可能的”思考形式,为什么对于残雪每次每篇都可能?既然我们从残雪那特异的叙述形式里,将其不可能的思考形式读出来了,那么我们也必须要回到残雪开始叙述的起源的地点,从她的叙述形式里找出答案。作家拿起笔来,一个字还没开始写的时候,谜已经存在于她的沉默里,从沉默里制约即将出现的叙述者的叙述。残雪的叙述法,到底允许什么,禁止什么,才能使每次不同的小说叙述者们讲出对我们同样不可思议的话?本文接着十年前的拙稿《残雪——黑夜的叙述者》,进一步探讨残雪出发点的叙述法及其意味。 一、原初的叙述者 残雪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首先在湖南《新创作》上发表了《污水上的肥皂泡》,此后又相继发表了《山上的小屋》、《公牛》、《雾》、《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等7篇短篇小说,都用第一人称。她第一次写作,但是发表得比较晚的《黄泥街》也是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者叙述的形式。第8篇《旷野里》以后,残雪也开始写全用第三人称的小说,《在天堂里的对话》里也用过第二人称的叙述,可是以后的小说多半都用第一人称,去年出版的中篇集《暗夜》,在14篇中篇中,竟在十三篇里都用第一人称,表现出她对第一人称的偏爱。可是残雪爱用第一人称,和在日本多见的离不开第一人称的“私小说”比较,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残雪的第一人称,与其说是为了靠近“我”,不如说是为了远离“我”而彻底异化和陌生化“我”。残雪处女作《黄泥街》①的叙述者就是这样一个叙述者: 那城边上有一条黄泥街,我记得非常真切。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 我去找,穿过黄色的尘埃,穿过被尘埃蒙着的人影,我去找黄泥街。 我逢人就问:“这是不是黄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着死鱼的眼珠,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影子在火热的柏油路上茫然的移动,太阳把我的眼眶内晒得焦干,眼珠像玻璃珠似的在眼眶里滞住了。我的眼珠大概也成了死鱼的眼珠,我还在费力地辨认着。 《黄泥街》的叙述有两层。叙述者,首先以第一人称叙述开头部分,再全部用第三人称来叙述“我”做的漫长的梦,于是从长梦醒来后,再回到第一人称叙述结尾。在这第一人称叙述刚开始的几行里,读者就可以看出此后叙述里都保持的基本特征。首先,是叙述者的那种不让人接近的、冷漠的、不着边际的遥远的口气。读者要接近“我”,要接近这个世界,这里也完全缺少线索。其原因在于叙述的完全无历史性。比方说:要确定“我”所在的时期,除了“柏油路”表示开始有了柏油路的时代以外,其他线索都没有,而且其柏油路上面看不到一辆为这种路才存在的汽车,永不通到历史世界。 关于地点的线索,蛛丝马迹都没有。叙述者的叙述,要么过分渺茫(那城边上!),要么过分局部性(眼眶内!),总要跳出历史世界的空间。用的句子很短,修饰很少、很简单,而且直截了当,对一次修饰过的词,不再反复修饰。除了叙述者今后要做主题的“黄泥街”以外,连一个专有名字都没有。不管地点还是人,都没法限定和规定。“那城”是哪一个城?“他们”是什么人?“所有的人”是什么人?……读者一面问,一面不得不放弃这些代词会被专有名词来填补的期待。叙述者好像根本没有填补的必要似的,若无其事地跳过一个个疑问。在非特定的时空诞生的“我”,就这样继续走“我”的非特定的路,遇到一个个非特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