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认为鲁迅在1918年发表的《狂人日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现代小说”。然而,一直没有受到较大注意的一个现象是:鲁迅自己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自称“第一”,甚至没有以这篇作品为傲。相反,他说“《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①,而它的功能只不过是“破破中国的寂寞”②。但另一方面,对于差不多同时间写成的另一篇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以下简称《史略》,初稿完成于1920年),鲁迅的自我评价却很不同,一方面他公开表示非常的珍爱,说那是一本“悲凉之书”③,对于此书再版并有日文版,他感到“非常之高兴”、“自在高兴了”,认为“这一本书,不消说,是一本有着寂寞的运命的书。给它出版,这是和将这寂寞的书带到书斋里去的读者诸君,我都真心感谢的”,④他更以此来自诩了一个“第一”。在后来1923年出版北新版⑤的“序言”中他强调了“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⑥事实上,这不单是作者的自许,更是获同行公认的“开山之作”。⑦不过,尽管《史略》在中国文学史上公认为“第一”,也尽管有作者事先张扬的公告,但当我们回顾过去百年的文学研究,《狂人日记》显然比《史略》更受重视,所产生的影响也较大。 《狂人日记》之所以得到这样多重视,原因在于它一直被认为是理解中国现代小说源流,即是探索中国小说现代性的重要根源。在《狂人日记》出版后,围绕这部小说的评语莫不以“划分时代”⑧、“新纪元”⑨、“中世纪跨进了现代”⑩冠之,而当中的表现格式又仿佛是最能宣示“新”之所在。(11)从这种时代反应开始,配合后来的西方文学理论(特别是结构主义)着重形式的热潮,《狂人日记》渐渐成为“小说现代性”的最佳示范。(12)相反,《史略》却因为以史为题,指涉的是纪录过去的文献,范围也从先秦庄子说起,一直到晚清谴责小说止,当中并不包含一般历史学家及文学史家所划分的现代范围,“现代”一词更是不着痕迹。因此两本文学史上“第一”的关系就被看成是历史分期的坐标:《史略》总结古代,《狂人》下启现代。 但事实是,《史略》是一本从构思、提笔到付梓都是在中国进入了“现代”以后的作品,甚至完成于与《狂人日记》差不多的时间,所以《史略》不可能完全撇开“现代”的因素。《史略》既然是“小说的历史”,它就像任何的历史书写一样,既重溯过去,也就一定立足现在,以今日的眼光去书写昨天,这才符合一种“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说法。除此以外,《史略》作为文学史,要在恒河沙数的作品中为读者挑选具备时代特色,反映过去文学生态的代表作品,就一定会肩负评骘好坏、正讹辨伪的学术任务。而无论这些判断如何客观,都必然带有成书时代的特色以及学术气氛。因此,构筑《史略》的支柱虽是传统中国近2000年的小说史料,然而罗织在《史略》的史识却必然依赖了中国进入“现代”以后的观点。 本文试图提出,要理解中国现代小说的观念,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实在是一个很合适周全的例子。鲁迅在这本他自己极为看重的著作中,虽未曾正面讨论什么是“现代小说”概念,书内亦不见“现代”一词,然而从他对“小说”一词的理解与运用,特别是以“唐始有意为小说”一句重溯中国小说起源之举,就能看到他重整国故,总结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理论架构,其实立足于现代的小说观念。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史略》及其他由鲁迅编辑整理的小说史料(13)和零星琐碎的论述(14),达到以下目的:第一,剖析鲁迅在《史略》中重溯中国小说起源的观点。第二,指出这些观点乃由现代小说观念所成。(15) 2 鲁迅在《史略》中有不少震聋发聩的见解,其中最被广为引述,可以说是唐传奇“始有意为小说”的论断。然而,即使这句话成为鲁迅的《史略》后编撰中国小说史恒常被人援用的金句,这句说话背后的意思,却从来没有被细心推敲以及质疑。最简单的一个疑问就是,按这句话去理解,鲁迅似是在说唐朝时始有意识为小说,唐以前的小说都是无意的,但什么叫无意识地做小说?另外,“小说”既然在汉代甚至更早已出现,为什么鲁迅认为在唐代后小说才正式出现?众所周知,中国“小说”一词出自《汉书·艺文志》,原意是指一些“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汉书·艺文志》说: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汉书》所言的“小说家”,是属于九流以外的第十家。这一段文字清楚说明了小说的地位外,更重要的是,说明了中国小说的原生形态,即是由稗官缀采一些听回来的民间故事。不过,鲁迅似乎对这个小说起源的传统说法不甚满意,他说: 小说是如何起源的呢?据《汉书·艺文志》上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稗官采集小说的有无,是另一问题;即使真有,也不过是小说书之起源,不是小说之起源。(16) 我们应该如何解读他这段在概念上看来有点模糊纠缠的话?他是否要否定小说是“出于稗官”?是否要否定这个建基于《汉书·艺文志》,且获后人普遍认同的文史常识呢?(17)事实上,简单而言,鲁迅这段话可以廓分出两个不同的概念:即小说与小说书。鲁迅认为,古时稗官所采集的,其实并非“小说”,而是“小说书”。因此《汉书·艺文志》所说的只是“小说书”之起源,而不是“小说”之起源。我们要问的是,对于鲁迅而言,小说与小说书究竟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