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余华都是这个时期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作为早期先锋派的代表,余华在90年代上半期就开始改弦易辙,他自己对此十分自信坦然,他也确实从这种改换中获得了更多的利益。但批评界一直觉得此人形迹可疑,直到2006年,余华沉寂十年后出版《兄弟》,批评界总算抓住余华的软肋,对《兄弟》投去了质疑的目光。在某种意义上,余华咎由自取。一方面,《兄弟》确实有差强人意之处(特别是下部);另一方面,余华多年来对批评界颇为不敬,时有冷语相加。这两方面足以使批评界有足够的理由对《兄弟》进行冷处理。尽管精通经济学原则的余华对此并不以为然,但余华并非没有付出一点代价。虽然一部《兄弟》不可能洗去铅华,但余华的光环还是有所减色。 尽管如此,我也不认为我们就要因此减损余华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贡献,特别是他早期的作品,应该说为汉语小说提供了一系列非常规的经验。在艺术表现力方面,余华的小说叙述力图打开语言无限切近真实的那片界域,他对叙述时间的控制,无疑是汉语小说做得最出色的。当然,他对人类生存事相的探究,特别是他对残酷和冷漠的表现,都是汉语小说难得的经验。迄今为止,对余华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①,不乏有精辟之见。不过,余华的小说还是有可再论述的余地,比如,他的残酷与冷漠的叙述,是建立在什么样的生存事相上。余华描写的生存事相如此令人惊异,肯定不是我们庸常的概括所能把握。是否有更深入的概念可以再加发掘出余华作品的内涵品质呢? 确实,《在细雨中呼喊》被多方面认为是余华最好的作品,笔者也持这样的观点。尽管这部作品一俟出版,余华就宣称这部作品是他“最好的”作品,此后,余华每出版一部新作,就命名为“最好的”作品,余华试图建构一个自己创作无限进步的历史谱系学。这当然值得怀疑,与其说这是对自己创作上的自信,不如说是对现代广告术的领悟。我以为《在细雨中呼喊》还是余华最好的作品,是值得我们深入解读的作品。这部作品最突出之处就在于,余华把汉语小说中少有的“弃绝”经验表现得异常充分,从而触及人类生存事相中最深刻的创伤。也正是在对“弃绝”经验表现上,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及其他作品在艺术上具有了如此独特的令人震惊力量。我们一直惊异于余华的作品揭示的感觉非同寻常,但没有给出明确的界定,很显然,只有“弃绝”可以更加准确深入地把握余华小说揭示的生存经验。 一、细雨中的呼喊:弃绝的经验 这个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的故事,现在还无从考证是不是余华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余华第一次写出了为经典现实主义的“儿童文学叙事”所掩盖的童年生活。在经典的(为意识形态权威话语所规定的)儿童文学叙事中,儿童少年是“祖国的花朵”,他们在五月灿烂的阳光下,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或者捧着五月的鲜花,站在五星红旗下,白衬衣扎在蓝西裤里……这就是五六十年代,乃至70年代经典的少年儿童生活画面,他们的故事沐浴着健康、幸福、欢乐的阳光。显然,余华改写了这个“经典故事”。 对于余华来说,重写少年儿童的故事并非是在写作“儿童文学”,而是重建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叙述视角,它隐含着反抗既定语言秩序的感觉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 余华一向擅长描写苦难兮兮的生活,我曾说过,他那诡秘的目光从来不屑于注视蔚蓝的天空,却对那些阴暗痛苦的角落沉迷不已。余华对“残酷”一类的情感态度具有异乎寻常的心理承受力,他的职业爱好使他在表达“苦难生活”的时候有如回归温馨之乡。“苦难”这种说法对于余华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它就是生活的本来意义,因而,“我”这个名之为“孙光林”的孩子,生活于弃绝中乃是理所当然的。余华如此冷静,娓娓叙述这段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童年经历,确实令人震惊。在这里,极度贫穷的家庭、不负责任而凶狠无赖的父亲、孤苦的祖父、屈辱的母亲、经常的打骂、被冷落歧视,然后是像猫一样被送走,又像狗一样跑回来……这就是生存的弃绝之境了,它也是生存之绝境,在绝境中生存与成长,这是对成长残酷而极端的表现。 余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简单去罗列那些“弃绝的”生活事相,而是去刻画孤立无援的儿童生活的弃绝感。追忆童年生活采用的第一人称视角,给“内心独白”打开一个广阔无边的天地。一个被排斥出家庭生活的儿童,向人们呈示了他奇异而丰富的内心感受,那些生活事件无一不是在童稚奇妙的目光注视下暴露出它们的特殊含义。被家庭成员排斥的孤独感过早地吞噬了纯粹天真的儿童心理,强烈地渴望同情的心理与被无情驱逐的现实构成的冲突,使“我”的生存陷入一系列徒劳无益的绝望挣扎之中,而“呼喊”则是生活含义的全部概括或最高象喻:那就是孤独无助的弃绝境遇,没有回应的绝境。 小说的开头部分这样写道: “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② 这部名为“呼喊”的小说,何以开头是一个女人的“呼喊”,这有些令人疑惑。当然,这样的开头具有营造氛围的明显特征,小说不是描写自然环境,而是给出一种情绪的和心理的环境,这就确定了这部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心理化的小说。内心独白、心理意识占据叙事的主导地位。由女人的声音而引出“我”的心理状态,这也表达了一个儿童无父无母的孤立无援的生存状态。尽管这个主人公孙光林有父有母,但他却处于被弃绝的境地。小说一开始就预示了他对母亲渴望,一个正是恋母年纪的小孩,他对女性的呼喊尤其敏感,他渴望有母亲关怀他,但“母亲们”的存在陷入困境,甚至她们的呼喊也没有回应。“女人的呼喊……”意味着孤苦伶仃的我不会有来自母爱的保护,这是女人深入黑暗的故事,这是母亲缺席的故事,现在,这个“我”只能面对着父权统治的家庭,面对着父权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