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394X(2007)10-0071-06 孙犁是著名的解放区文学作家,他之所以能在众多解放区作家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不仅是因为“白洋淀”系列作品的题材新颖,更是因为他对政治与战争的独特理解。他虽然也描写战争的残酷场面,但是战争本身却并不是他作品所要表现的正面主题;他虽然也讴歌崇高的政治信念,但是政治写意却又是以人性美与人情美的独特方式得以表露。所以,在孙犁早期的小说创作当中,自然和谐的人际关系遮蔽了中华民族现实生活的深重苦难,血色浪漫的故事叙事鼓舞了解放区广大军民的战斗士气,温情诗意的艺术画面洋溢着令人心醉的审美情致。这种渴望和平、向往宁静、追求完美的人文理想,既集中凸现了孙犁早期作品的浪漫风格,同时也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 一、美丽的心灵:人际关系的和谐颂歌 作为以写战争题材见长的解放区小说作家,孙犁早期的作品创作似乎很少去描写烽火岁月的残酷场面,也没有去刻意表现苦难人生的悲剧意识。恰好相反,他把社会生活的关注视角,投向了对普通农民美好人性的深刻发掘,并以一种令读者远离世俗尘嚣与现实纷扰的情感态度,让人们去感受一个优美而宁静的温情世界。在这个充满着人性善良与和谐仁爱的完美世界当中,家人、战友以及军民间的亲密无间,使得孙犁早期小说呈现出犹如天籁地籁般的纯净画面。用他自己对于文学功能的认识来说,即:“真正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必须保持一颗单纯的心,所谓‘赤子之心’。有这种心就是诗人,……保持这种心地,可以听到天籁地籁的声音”。[1]242追求诗意、保持“纯”心的艺术追求,造就了孙犁早期小说的抒情风格,更体现了革命浪漫主义的极高境界。 为人熟知的《荷花淀》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古老而动人的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故事。小苇庄的游击组长水生在没有征得家人同意的情况下“第一个举手报了名”参军。夜间回到家后,他“不像平常”的一笑泄露了心事,水生的妻子知道了真相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阻拦与哭泣,她虽然内心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但“女人的手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所有的抱怨都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含蓄表达。尽管对丈夫的离去心有不舍,可“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等他”,识大体、顾大局的水生妻,终于以自己的理解和宽容,亲自帮丈夫打点好包袱送他出门。水生的父亲也深明大义,胸襟开阔。他对儿子说:“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这样一个传统的送别场面,我们看不到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而是平淡质朴的骨肉亲情。水生走后,妻子终究有些“藕断丝连”,忍不住结伴去找丈夫,却阴错阳差地将日本鬼子引进了游击队的伏击圈,让水生他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战斗结束后,虽然水生有些生气地责怪道:“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但却将包装精致的饼干盒扔到女人们的船上。一句看似批评的话语背后,包含水生对于妻子的无限柔情。在这个极平凡的故事叙事里,作者的主要目的并非要表现战争本身的残酷性,而是要表现妻子、丈夫、父亲三者之间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亲情关系;三者关系也完全摆脱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父权文化与夫权文化的落后因素,进而呈现给广大读者以一种解放区的全新家庭人际关系:这里的妻子美丽而贤淑,这里的丈夫英勇而柔情,这里的父亲善良而伟大。特别是在《嘱咐》里,父亲已永远离去,读者通过水生妻的一段话,对于这位极其普通的农村老人,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水生归队前,妻子一定要让丈夫去老人的坟上看看:“你去看看,爹一辈子为了我们。八年,你只在家里呆了一个晚上。爹叫你出去打仗了,是他一个老人家照顾了咱们全家。……不管是风里雨里,多么冷,多么热,他老人家背着孩子逃跑,累得痰喘咳嗽。是这个苦日子,遭难的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把他老人家累死。”这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也是一种人性的善良,作者并没有用什么豪言壮语去渲染普通百姓在反法西斯战争中所付出的巨大牺牲,然而这一席感人肺腑的亲情话语,令人为之感动唏嘘。《麦收》讲述了一个一家人齐心协力为抗战服务的动人故事。主人公秃大娘不仅将两个儿子都送上了惨烈搏杀的抗日战场,并且还支持年仅十五岁的孙女二梅参加村里的妇救组,秃大娘自己也忙前忙后为妇救组送茶送水。贯穿这个故事始终的情感导向,同样是家人间的相互理解与支持。在这篇小说里,孙犁同样也为我们构建起了一幅共同抗敌、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孙犁笔下这种和谐与温情的人际关系,不仅体现在家人之间,同时也体现在战友之间。《游击区生活一星期》里,“我”与19岁的游击组员三槐同住地洞,并“住在一条炕上……情况紧了,我们俩就入洞睡,甚至白天也不出来,情况缓和,就守着洞口睡。”在这种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中,人际关系的温情与爱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三槐悉心照顾着自己的战友,“他不叫我出门,吃饭他端进来一同吃,他总是选择最甜的有锅巴的红山药叫我吃”。在《小胜儿》里,小金子与杨主任之间也是心脉相连。杨主任是那么的体恤战友,“打仗的时候,他自己勇敢得没对儿,总叫别人小心。平时体贴别人,自己很艰苦”。战斗中,杨主任为了保护战友,“跳出了掩体和敌人拼了死命”。他牺牲后,小金子就病了,“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他的脑海里老是一幕又一幕地重复放映着主任和战友们的英姿,而“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小金子的所有思绪,都似乎随着已逝的英魂,飘飞到世界的另一端去了。他有这么一段朴素而催人泪下的话语:“牺牲了。我老是想他。……老是觉得他还活着,一时想该给他打饭,一时想又该给他备马了。可是哪里去找他呀,想想罢了!”血肉相连的战友之情,在这无奈的思念之中,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孙犁笔下的第三大类人际和谐关系,体现为军民鱼水之情。《蒿儿梁》里,只是因为伤员们吃腻了小庄里的莜麦面和山药蛋,这里的女主任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川里为伤员们寻找大米和白面。在敌人袭击这个小村的时候,还是这位主任和那些淳朴可敬的村民们,及时抢救转移了八路军伤病员:“她(女主任)脸上流着汗,手拉着踉跄跑来的刘兰!在她旁边是由蒿儿梁老少妇女组成的担架队,抬来了五个伤员。……凡是有力量的,都在担架上搭一把手,把伤员送了出来!”深厚的鱼水之情,感人的军民关系,在孙犁的笔下简直是数不胜数。在《碑》里,赵老金一家人的心,始终与抗日勇士们紧密相连,李连长与战士们没有来访的时候,这一家子惦记着他们,渴望他们的出现;而当他们终于出现,并要求赵老金渡他们过河的时候,这一家人的心却又揪了起来。送走勇士们之后,大娘再也不能入睡,她坐在炕上侧耳倾听屋外可能发生的一切,尽管河滩里的风很大,她什么也听不见。但竟能从心里“听见了那一小队战士发急的脚步,听见了河水的波涛,听见了老李受了感动的心,那更坚强的意志,战斗的要求”。他们一家人都“惦记着那十几个人,放心不下”,担心他们遇到什么危险。当李连长等战士英勇牺牲之后,赵老金一直延续着一个悲壮然而充满诗意的举动,他每天去李连长等战士牺牲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撒网,他“是打捞一种力量,打捞英雄们的灵魂”。还有《刑兰》,尽管他自己家里穷得孩子在冬天裤子都没有得穿,他们却将很贵的木柴,一捆又一捆拿来给战士取暖;在《女人们》里,穿红棉袄的年轻姑娘,用“我”觉得只有“幼年自己病倒了时,服侍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有过的”动作,悉心照料着受伤的八路军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