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在整理陈明同志收存的一批旧物中,发现了一叠暗旧的落满灰尘的稿纸,纸张粗糙,呈深棕色,那是当年延安著名的马兰纸,纸上是丁玲的笔迹,用铅笔写成。稿纸16开,每页20行,每行20字,丁玲把它对折,变为32开大小,左右两面书写。这一叠稿纸有17张,一共书写了33面。后来又发现了两张21行横格纸,也是丁玲的笔迹,用钢笔正反面书写,共4面。这两张横格纸显然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在整理时发现,铅笔稿有的页与页之间衔接不上,有的没有下文;钢笔稿也是有开头无结尾,因而这不是一份完整的稿子,有些页章已经散落失佚了。 其不完整性还在于,它不是一份成稿,而是一些草稿,甚至也不是一份完整的草稿,仅“我的打算与安排”(或曰“企图”)这部分就写了三种开头,可谓几易其稿,但是大概终未完成。 这份草稿,是丁玲对于自己的小说《在医院中》的说明和检讨。 (一) 1938年7月底,丁玲率领西北战地服务团,完成了在山西前线和西安国民党统治区宣传抗日鼓舞士气的任务,凯旋延安。11月,日寇飞机轰炸延安,西北战地服务团开赴晋察冀,丁玲没有随团出发,入马列学院学习。她在次年春天写给楼适夷的信中说:“学校里冷得要命,没有火还是小事,每日不等天亮就出发到有雪的山沟里去防空。后来自习也在防空壕,冷风飕飕的吹到身上,有了火,我便一天二十四个钟头守在火边,于是痔疮大发,在学校里忍着痛苦,过了两个月,没有办法了只好到医院去施过两次手术,住了两个月……” 丁玲所住的医院在拐茆,距离延安约40里路,那是为了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延安,新建的一个医院。住院期间,一个叫余武一的助产士给丁玲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女孩子有很大的热情和克己精神,但缺乏理智,好发议论,感情脆弱,容易感伤,并不使人欢喜……”丁玲常常鼓励她,“要她理智些,健强些,认清磨难”。以后,余武一便常常萦绕在丁玲的怀念中,还有了把她放进小说里的冲动。但丁玲又觉得,“这人物并未成熟”,只“像一个剪影或一尊塑像似的”,所以把她在脑子里放了两年。 激发丁玲终于动笔写作的诱因是:“在这两年之中我接触了另外一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的性格并不相同,但她们却有一个相同之点,她们都富有理想,缺少客观精神,所以容易失望,失望会使人消极冷淡,锐气消磨了,精力退化了,不是感伤,便会麻木。”丁玲欢喜她们的朝气,又讨厌她们那种脆弱,常常在复信中,要求她们有吃苦如饴的决心,有下地狱的勇气,百折不挠,死而无悔。终于,她想要“写一篇小说来说服与鼓励她们”,写一个坚强的、战斗的、理智的女性,她“能够迈过荆棘,而在艰苦中生长和发光”。丁玲说:“这个欲念发生之后,很自然的那个被冷淡了却生活在我脑子中有二年之久的女主人公便活过来了。我便顺手使用了她。” 丁玲动笔的时间是1941年春天,那时她是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的副主任。当时,越来越多的作家从大后方来到延安,边区文协“一时显得十分兴旺。但人一多,关系自然也会复杂起来。我那时实在怕管事,只想住在乡下,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因此我很少回机关……”(《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她向张闻天提出申请,到延安县川口区农村去体验生活,时间大约从二月到四月,她在那里写完了小说《夜》,同时开始写《在医院中时》,她回忆说:“抽芽的柳枝正挂在暖水沟的清流上,润湿的柔风吹着我的面颊,而那医院里的朔风和沟底下冻结了的溪流也跑到我的回忆中。于是我坐在岩石边,开始了我的小说。” 丁玲给小说的主人公起名叫陆萍,“陆萍是从那个真的产科助手变来,但她决不能像那个真的产科助手,她应该比她好,也不能是一个天生的完人,她可以有她的一些缺点,但她还有一些她没有的优点,以这些优点去克服那些缺点。不须要把她的外型写得很美丽或妩媚,因为她不是使用自己的性别或青春去取得微薄的满足的人物。不要恋爱故事,因为她既不在恋爱中取得胜利,也不必做悲剧的角色。她不应该浅薄,也不应该感伤。她对生活是严肃而正视的……”这就是丁玲的构思。 但是写着写着,她写不下去了。 “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女主人公,我所肯定的那个人物走了样,这个人物是我所熟悉的,但不是我理想的,而我却把她做为一个理想的人物给了她太多的同情,我很自然的这样做了,却又不愿意。”“更使我不能续下去的是我已经看到故事的发展将离开我的原意,我如何能来自圆其说,这篇小说将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来结束呢?”她不得不暂时放弃,把那些原稿纸都请到箱子里去睡觉了。 四月底,丁玲接到张闻天的通知回到延安,要她到即将创办的《解放日报》去主编文艺栏。虽然,紧张的新工作使她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小说了,但她还是偶尔要拿出来看一看,改一改。她在1942年的检讨中说:“去年夏天我曾花了三个晚上企图修改这篇小说而不可能。” 不久,陕甘宁边区文协整体转为全国文抗延安分会,并创办《谷雨》杂志,确定由艾青、丁玲、舒群、萧军轮流编辑。杂志初创,急需稿子,丁玲手头没有存货,只得找出《在医院中时》加以修改。毕竟,丁玲“同它是颇有感情的,于是在一个下午便努力继续下去,而把我怀念着的梦秋同志(失去双脚的人)塞上去,做为了小说的结尾,用了还愿的心情把稿子送到印刷厂”。1941年11月15日,文章刊登在《谷雨》创刊号上。1942年8月重庆《文艺阵地》7卷1期转载时,改题为《在医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