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以来,我陆陆续续地读了些国外小说,如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卡德勒·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西格弗里德·伦茨的《德语课》等等。严格地说,这些作家都不算是世界一流的大师,但他们的作品却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尤其是他们在书写底层生存的苦难时,叙事话语中始终洋溢着某种宽广而温暖的人性。这种人性,超越了日常伦理的规约,甚至屏蔽了简单的道德判断,仿佛岩隙中的甘泉,从生命里自然而然地缓缓涌出,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读者的心扉。 与此同时,我也在反思中国当前的许多小说。它们同样也书写底层,同样也书写苦难,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却很少读到那种温暖的人性,很少读到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宽厚、广袤和悲悯,也很少感受到那些人之为人的亲情、荣耀和梦想。它们带给我的,常常是惊怵、绝望、凄迷和无奈,间或还有些堕落式的玩味和暴力化的戏谑。我以为,这种有关底层苦难的书写,是一种应该反思的叙事陷阱。 文学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或多或少都会表现一些人生的苦难和不幸,这并不值得奇怪。厨川白村就认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丹纳甚至说得更绝,他认为:“艺术家想要表现幸福,轻快,欢乐的时候,便孤独无助,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而一个孤独的人的力量永远是薄弱的,作品也不会高明。相反,艺术家要表现悲伤的时候,整个时代都对他有帮助,以前的学派已经替他准备好材料,技术是现成的,方法是大家知道的,路已经开辟。”① 他还强调,“在一切理由中最有力的一个理由,使艺术家倾向于阴暗的题材。作品一朝陈列在群众面前,只有在表现哀伤的时候才受到赏识。”② 事实的确如此。细察古今中外的许多重要作品,我们会看到,它们都不曾回避这样或那样的苦难,只不过在表现方式上有所不同——譬如马克·吐温、契诃夫等人的小说就乐于使用一种喜剧性的反讽话语,卡夫卡、加缪、萨特等人的作品则习惯于荒诞式的表现手法,福克纳更愿意选择温和而游离的叙述方式,而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更擅长“以轻击重”的叙事策略……可以说,如果没有苦难,以及对苦难的倾力关注,我们的文学或许会失去许多丰富的精神内涵。 也许正基于此,我们的文学也同样离不开对苦难的关注。尤其是近年来,随着底层写作思潮的兴起,有关底层苦难的叙事更是层出不穷。倘若我们将“底层写作”这一概念泛指为“对一切有关底层平民生活模态的书写”,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很多作家其实都属于这一写作群体。像贾平凹、阎连科、刘庆邦、王祥夫、方方、池莉、孙惠芬、熊正良、陈应松、罗伟章、曹征路……都是“底层写作”的代表性作家。 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叙写底层生存的苦难时,都呈现出异常尖锐的审美质感,甚至是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如贾平凹的《秦腔》里,农民的卑琐、狡黠、愚昧和刁蛮被无限放大;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年月日》里,人的求存意志被置入自然的绝境之中;刘庆邦的《穿堂风》、《兄妹》,王祥夫的《菜地》、《街头》,陈应松的《太平狗》、《马嘶岭血案》,罗伟章的《我们的路》、《我们的成长》,方方的《奔跑的火光》、《出门寻死》,曹征路的《那儿》、《霓虹》……作品中,所有的弱势者始终处于被伤害与被侮辱的地位,他们的尊严被不断践踏,他们的反抗充满绝望,他们的不幸永无止境,很多人物最后只能以惨烈的死亡来了却尘世的悲苦。 坦白地说,读这些作品,我常常感到寒冷、压抑和绝望。从艺术上说,这种以极致化的叙事手段对苦难进行尖锐的审美表达,并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小说本身就是对人类存在的可能性状态的勘探。但是,从审美接受上说,其中的不少作品却冲破了人们正常情感的承受力,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一间间毫无光亮的黑屋中。这种对苦难的极端性表达,由于高度贴近当下的生活现实,贴近公众普遍关注的社会焦点,甚至是带着批判现实主义的明确意图,因此它们又不同于那些现代意识较强的作品。众所周知,现代主义小说,由于其本身就一直强调对人性内在的幽暗面进行揭示,强调对存在的潜在状态进行探寻,因此,苦难并不是作家表达的终极目标,而只是他们审度人性本质和检视存在境域的一个载体——尽管他们也常常以底层平民作为叙事对象。譬如,在毕飞宇的《平原》、艾伟的《爱人有罪》、叶兆言的《没有玻璃的花房》以及盛可以的《青桔子》、《快感》等作品里,我们都可以看到各种极为尖锐的苦难场景。但这些苦难,并非仅仅来源于恶劣的自然环境或颓败的现实秩序,而是更多地来自人性的崩落以及欲望的疯狂增殖。也就是说,这些苦难,在很多时候是由于人们自身的某些欲望所催发出来的,并非是一种不可超越的现实不幸。正是这种“人为”的法则,决定了这些小说中的苦难,在本质上凸现的是一种人性的灾难,生命本能的劫难。所以,《平原》里的端方、《爱人有罪》里的鲁建、《没有玻璃的花房》里的张晓燕、《心藏小恶》里的那对兄弟、《青桔子》里的桔子等,他们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者;既是苦难的承受者,又是苦难的制造者。在他们的人性中,不乏善良的因子,也不乏某些理想的追求,但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却被私欲和邪恶所劫持,以至于将自身的命运不断地推向失控之境。读这些小说,我们在正视这些苦难的同时,更注重苦难背后所包裹的丰富复杂的人性,更珍视创作主体对人自身的存在方式及其精神困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