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是初唐著名边塞诗人,但是学界对其从军西域活动的研究,一直存在着分歧,至今聚讼不休。唐人郗云卿《骆宾王文集序》及两《唐书》骆宾王传对骆宾王从军西域事只字未提,清人陈熙晋在为骆宾王诗文作笺注时首揭此事,谓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吐蕃入寇,罢安西四镇,以薛仁贵为逻娑大总管。骆宾王在奉礼郎和东台详正学士任上,适以事见谪,从军西域。会仁贵兵败大非川,宾王久戍未归,作《荡子从军赋》以见意①。此说一出,影响甚大,直至本世纪初,研治骆宾王生平和初唐文史的学者尚多沿袭②。但是此说与两《唐书》相关史传及骆宾王诗文存在矛盾,因而为一些学者所质疑。如王增斌就完全否定了陈熙晋此说,其论据有三:一是时间上不合,薛军出发是在初夏,骆诗显示战事之发生是在秋季;二是地域上不合,咸亨元年的唐蕃战争发生在大非川、乌海一带,而骆西行边陲诗中所及地名与之全然无涉;三是战事持续时间有别。薛军之征只有三到四月,而宾王在边地时间非短,绝不止三个月。所以王增斌认为,骆宾王集中诸多西域边塞诗并不是咸亨元年随薛仁贵出征时的创作③。如果用骆宾王边塞诗核之咸亨元年四月薛仁贵西征吐蕃事,王增斌文中二、三两点质疑不无道理,但是王增斌提出骆宾王显庆四年(659)、调露元年(679)先后两次随裴行俭从军西域的新说,与骆宾王集中诸多边塞诗作、生平交游都有抵牾之处。 首先,《新唐书》卷三《高宗纪》及《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唐纪十八》述裴行俭为安抚大食使以送波斯王子泥洹师为名讨西突厥事,均谓于调露元年六月出征。而裴行俭离京时,骆宾王尚幽絷在狱,根本不可能随军西征。学界大多认为,骆宾王于仪凤三年(678)秋后因在侍御史任上“频贡章疏讽谏”④,得罪武后,被诬下狱。据新旧《唐书·高宗纪》,知高宗仪凤四年六月辛亥(初三日),于东都颁诏大赦,并改元调露元年。按理说,骆宾王应该在六月大赦出狱,但不知是当时从皇帝下诏大赦到具体执行需要一段时间,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总之骆宾王一直到秋后还在狱中。《在狱咏蝉并序》和《萤火赋并序》皆为骆宾王调露元年秋在狱中所作⑤。骆宾王《宪台出絷寒夜有怀》一诗,有学者系之于仪凤三年冬骆宾王刚下狱时所作⑥,但我们认为,此诗当如骆祥发《骆宾王简谱》⑦所云,为调露元年冬骆宾王刚出狱时作⑧。据此诗意可知,到“殷忧岁序阑”的调露元年冬,骆宾王方得出狱。而《旧唐书》卷五《高宗纪下》云:“(调露元年)九月壬午,吏部侍郎裴行俭讨西突厥,擒其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别帅李遮匍以归。”可见,自调露元年六月裴行俭奉诏离京征讨西突厥,至同年九月班师回朝这一段时间,骆宾王一直都在狱中,完全没有可能参加此次军事行动。 其次,王增斌所说骆宾王除调露元年随裴行俭西征突厥外,还在显庆四年罢去奉礼郎之官,随裴行俭赴西州长史任而出塞西域的推断同样也难以成立。骆宾王从军西域时,李峤曾作《送骆奉礼从军》诗。学界大都认为,李峤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或二十年⑨。如果骆宾王确于显庆四年从军西域的话,那么李峤为其饯行⑩并作诗相赠时只有十四五岁(11),不太符合情理。另外,王增斌认为骆宾王集中《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等诗,均作于显庆四年随裴行俭从军西州时。细绎《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诗意,我们发现此两诗中所述节令、路线和军中情绪,与王增斌所说骆宾王调露元年所作《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夕次蒲类津》、《晚度天山有怀京邑》等诗并无二致,王增斌将它们别为两次入塞之作,理据不足。而且《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一诗也不可能作于显庆四年。因为据《旧唐书》卷四十二《职官志一》,唐高宗龙朔二年(662)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尚书为太常伯,侍郎为少常伯,郎中为大夫。所以“辛常伯”之称谓不应出现在龙朔二年二月前。王增斌谓《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等诗都作于显庆四年随裴行俭赴西州长史任时,与骆宾王当时交游情况、朝廷职官制度都扞格难通。 可见,无论是清人陈熙晋还是今人王增斌,都没有完全解决骆宾王从军西域问题,其中症结就在于两《唐书》等传统文献并不能提供足够的史料支撑。我们在深入研读传世文献之外,又全面检核相关出土文献和石刻资料,发现立于昭陵的《阿史那忠碑》(12)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的《阿史那忠墓志》(13),不仅记录了史书失载的咸亨元年阿史那忠安抚西域的军事行动,还为考清骆宾王从军西域史实提供了新的线索。 对于咸亨元年阿史那忠安抚西域的军事行动,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失载。但是,《阿史那忠碑》(下文简称《阿碑》)和《阿史那忠墓志》(下文简称《阿志》)则为我们提供了比较详细的历史信息。《阿志》云:“而有弓月扇动,吐蕃侵逼。延寿莫制,会宗告窘。以公为西域道安抚大使兼行军大总管。公问望著于遐迩,信义行乎夷狄。饷士丹丘之上,饮马瑶池之滨。夸父惊其已远,章亥推其不逮。”(14)《阿碑》云:“寻又奉诏□西域道安抚大使,兼行军大总管,乘□则发,在变以能通,扙义斯举,有征而无战,威信并行,羌夷是□,洎乎振旅,频加劳问。”(15)据郭平梁、陈谦等学者研究,这两段文字记载的都是咸亨元年唐朝派兵西讨吐蕃事(16)。郭平梁认为,唐朝似乎有一个惯例,每次出征要派两支军队,一支“讨伐”,一支“安抚”。当咸亨元年夏四月,吐蕃陷西域十八州,又与于阗取龟兹拨换城,被迫罢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时,唐朝为了平定这一变乱,除了派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外,还派阿史那忠为西域道安抚大使兼行军大总管。与薛仁贵军主要是到青海出讨吐蕃不同,阿史那忠所统帅的军队则远征西北边陲,对西域地区受吐蕃贵族挟制的那些部落和地区做“一些解释和招纳工作”(17)。骆宾王在咸亨元年参加的就是阿史那忠的军队,其集中诸多从军西域之作与阿史那忠的这次军事行动合若符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