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轼提出《悲愤诗》非蔡琰所作的观点以后,后来的人们对此有过激烈的争论,可谓众说纷纭,意见不一。现代学者大多倾向于五言《悲愤诗》为蔡琰所作,并认定这是蔡琰的一篇自述身世之作,有人干脆称之为“自传体”作品。笔者通过对《悲愤诗》进行认真的解读,并考察当时的历史事实后认为:蔡琰对《悲愤诗》的著作权固难否定,但此诗并非蔡琰自述身世之作。 苏轼在其《题<蔡琰传>》中说: 今日读《列女传》蔡琰二诗,其词明白感慨,颇类世传木兰词,东京无此格也。建安七子,犹涵养圭角,不尽发见,况伯喈女乎?又:琰之流离,必在父死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云为董卓所驱入胡,尤知其非真也。盖拟作者疏略,而范晔荒浅,遂载之本传,可以一笑也①。 在这里,苏东坡提出两个理由证明《悲愤诗》非蔡琰所作:一是《悲愤诗》明白感慨,不似东汉诗风格;一是既然蔡琰是为匈奴所掠,但“此诗乃云为董卓所驱虏入胡”。这两点都很有意思,特别是第二点,可说是解读此诗的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但此两点都不能证明此诗非蔡琰所作,却可以说明,此诗并非蔡琰自述身世之作,而是蔡琰对汉末战乱中广大妇女悲惨遭遇的巧妙概括和形象表现。以下将依照人们对此诗惯常的解读方法,结合历史事实证明这一判断。 全诗可分三部分。开头四十句为第一部分,叙写董卓部下滥杀百姓,掳掠妇女财物。这当是蔡琰亲眼目睹,至少是亲耳所闻。据《后汉书·董卓传》载,董卓入朝后,骄僭跋扈,残暴凶恶。“是时洛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殷积,卓纵放兵士,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又“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后文又说: 初,卓以牛辅子婿,素听亲信,使以兵屯陕。辅分遣其校尉李傕、郭汜、张济将步骑数万,击破河南尹朱儁于中牟。因掠陈留、颍川诸县,杀略男女,所过无复遗类②。 董卓是陇西临洮人,其部下将领也大都是西北边地人,如李傕是北地人,郭汜是张掖人,他们所率将卒也大多是羌胡人。这一点史有确证。《后汉书·董卓传》载:“(中平)六年,征卓为少府,不肯就,上书言:‘所将湟中义从及秦胡兵皆诣臣曰:牢直不毕,禀赐断绝,妻子饥冻。牵挽臣车,使不得行。羌胡敝肠狗态,臣不能禁止,辄将顺安慰,增异复上。’”③蔡琰诗中叙述:“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这些恰与董卓部下暴行相符。蔡氏乃陈留大族,董卓入朝当权,蔡邕因名重天下而得到董卓的敬重和提拔。蔡邕无子④,当时虽然仓猝入朝,他也极有可能携爱女文姬一同入京任职,即使文姬未随父入京,董卓的部下也决不至于胆敢公然劫掠蔡邕之女。因蔡邕不仅名满天下,且当时正受到董卓宠重,三日之间,周历三台,又荣封高阳乡侯。那么,蔡琰不在诗中所写的遭难妇女之中,当无可疑。但董卓部下劫杀淫掠家乡陈留的暴行,蔡琰肯定是或亲眼目睹,或亲耳所闻的。她用悲悯哀伤的笔触,记下这令人碎心断肠的情景。 宋蔡宽夫在其《诗话》“蔡琰诗”条中反驳苏轼说: 《后汉·蔡琰传》载其二诗,或疑董卓死,邕被诛,而诗叙以卓乱流入胡,为非琰辞(郭绍虞案:此指东坡语)。此盖未尝详考于史也。且卓既擅废主,袁绍辈起兵山东,以诛卓为名,中原大乱,卓挟献帝迁长安,是时士大夫岂能皆以家自随乎?则琰之入胡,不必在邕诛之后。其诗首言:“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共欲诛不祥。”则指绍辈固可见。继言:“中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纵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则是为山东兵所掠也。其末乃云:“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则邕尚无恙,尤亡疑也⑤。 苏轼提出的问题,实有灼见,蔡宽夫指责苏轼“未尝详考于史”,实则他自己既不知历史,又未读懂蔡琰的诗作。他一则依据蔡琰诗的叙事,说“琰之入胡,不必在邕诛之后”,又曲解蔡琰的诗句,说蔡琰“是为山东兵所掠”。难道蔡琰是被山东兵所掠而入胡的吗?诗中明明说“来兵皆胡羌”,难道山东兵可以称为“胡羌”吗?追究蔡宽夫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也把这首诗看作是蔡琰的自述身世之作。否则,他就不会依据“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之句而说蔡琰入胡时,蔡邕尚无恙了。 其实,历代都有文人学者因为误将蔡琰《悲愤诗》看作是自述身世之作而得出不恰当甚至错误的结论。如当代学者陆侃如便在他的《中古文学系年》中将蔡琰入胡的时间定为献帝初平元年。他引用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之说: 沈钦韩曰:《南匈奴传》:灵帝崩,天下大乱,于扶罗单于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寇河内诸郡……玩文姬诗词,则其被掠在山东牧守兴兵讨卓,卓劫帝入长安,遣将徐荣、李蒙四出侵掠,文姬为羌胡所得,后乃流落至南匈奴也。时邕尚在,故有“感时念父母”之语。其赎归也,家门灭绝,故有“既至家人尽”语。此当为初平年事,传云兴平非也。兴平则李、郭之乱,非董卓矣⑥。 沈钦韩也将蔡琰《悲愤诗》看作是自传性作品,于是他根据诗中的叙述,断定蔡琰是先为董卓所派四出劫掠的羌胡兵所得,后乃流落至南匈奴的。这比蔡宽夫说得圆满一些,但试想此时蔡邕正得到董卓的宠重,连连提升,甚至被封为侯,他的爱女竟会为董卓的部下所掳掠,以至流落匈奴,这可能吗?沈钦韩也像蔡宽夫一样,依据“感时念父母”之语,认定文姬入胡时蔡邕尚在。这些都是因为误读蔡琰诗意所致。陆侃如引用王先谦、沈钦韩的话而未加讨论,说明他也是同意他们的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