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反映的文化地域以南京为中心,向东南通往闽浙,向西南通往滇黔,向北通往齐鲁燕赵,直射辽东。其中,尤其以对南京的反映最为广泛而深刻。 《姑妄言》作者和批点者都曾经长期生活于南京,他们对南京及其周围地区的风土人情极为熟悉;但他们又不是地道的南京人或南方人,他们自称是“三韩”人,“古营州”人,从他们的文字看,也似乎确实与辽东有某种联系,他们常常似乎以一个北方人的眼光来反观南方,又以一个生活在南方的人的眼光回观北方,这样,他们反而比纯粹的南方人更能看出南方文化的特点。他们的体验、看法,自觉不自觉地在他们的笔下记录下来,流露出来,他们的作品,不期然地成为以南京为中心的地域文化的载体,成为南北文化比较的试纸。 南京地当南北要冲,是南北文化的交汇点,长期的南北文化交融汇合,形成南京以南方文化为根基,兼容北方文化的特点。 《姑妄言》描写了南京侈靡的民风,一年四季不断有游乐的盛会,有上元赏灯,有春季观桃,有清明耍青,有端阳龙舟,……且看看第一回写的那到听观桃: 一日,听得各处桃花盛开,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龙潭、虎踞关各处去看热闹。只见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来如织,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揣着春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内饮酒的,或在茶棚内吃茶的,丝竹管弦,长歌短调,其然热闹。① 第十九回写的上元灯市、端阳游船,更是繁华: 南京上元灯市中极其热闹,自初八日起,到十八止,卖灯者固多,而看灯者更[多]。两边楼上或是王孙公子,或是大家宅眷,都租了看灯,窗上悬了珠帘,檐外挂上各种异灯,饮酒作乐。有那一种中等人家内眷,又爱看灯并热闹,要租灯楼又无此力量,只得雇了轿抬着看灯。那市上灯光如昼,真是人山人海。……更有妙者,每逢端阳,秦淮河灯船龙舟不计其数,那两岸河房内,人俱租尽不消说得,而在河里坐船游顽者,也便如蚁。 官僚士绅之家的奢侈豪华更不必说,宦家的花园、阮家的戏班,贾家的酒杯,童家的厅堂,……但作者和批点者毕竟都不是豪华中人,写奢华未免隔膜,比起后出的《红楼梦》来,他们简直可以说是写风月繁华的门外汉,以至写江南大官宦之家,丫鬟竟像北方村姑一般,无事时会脱了衣服捉虱子。 《姑妄言》描写了南京人独特的性格。书中两次说到的“呆鹅头”就是既风趣、又深刻的例子。书中写到贾文物的岳丈半情半贿帮贾文物中举后,—— 几个学霸老羞变怒,遂一唱百和起来,说某人是某宦儿子,某人是财主贤郎,都是买的举人,为头的虽不多几个,有好生事的秀才就跟上数百,同去文庙中哭庙,又蜂拥着打到主考公馆门首。那主考知道了,不胜大怒,传地方官擒拿。江南人称为呆鹅头,那鹅见人走着,他却伸着大长脖子来吓人,被人一脚踢去,他反吓的跑得老远。江南人就是这个样子,无事之时,一人首唱,就有许多人帮衬。及至弄出事来,一哄跑个干净。起先有几百秀才,戴着方巾,穿双红鞋,手中拿把扇子,口中“之乎者也”的乱嘈胡闹;后来听得拿人,这些人谁知都是属屁的,一唧就不见了,跑得一个皆无,只剩得为头的七八个。主考将这几个人交与地方官,他连夜上本,别话一概不题,只说恶衿不中,欺凌主考。这主考是魏珰门下,遣人预先贿通,不消说得。 这里的描写,是有哭庙案为生活来源的。第十九又一次提到呆鹅头: 宦萼闻知了详细,着实赞叹,上马而回。正走着,又见许多人在那里围住着,[林钝翁批语:江南风俗,街上勿论有大小事,即围上无限的人看,所以谓之呆鹅头也。]宦萼也打马挤了进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满脸满身是血,口中道:“像我这待哥哥,也就够了,反这样不公平,倒下死手打我。”一个大汉一脸横肉,疙瘩麻子,黄须白眼,上身赤剥着,恶狠狠拍着胸膛道:“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个老者背着脸向那大汉道:“你这奴才,这样凶恶,难道官府衙门都没有王法处治你的么?”那大汉道:“老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儿,不犯着抬一个灭一个,冷灶里一把,热灶里着一把,手掌看不见手背,劝你老人家将就些罢,不要太做绝了。”揸手舞脚,一跳八丈的。那老儿怒起来道:“你欺负兄弟罢了,难道敢打我叔叔么。”转过身来。 如果不是一概而论,这两个情节确实反映了部分南京人的特性:爱看热闹而怯于参与,勇于附和而怯于负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比北方要少得多。 作者、批点者以北方人的眼光,看到许多南方人习以为常但又表现了地方特点的风俗。童自大家门首,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这反映了江南人的爱装门面,林钝翁以北方人淳朴的眼光看去,便觉可笑。旁边还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还加上朱笔大圈。林钝翁批道:“妙极。江南或监生,或财主,十家有七八贴此。”其实,那不过是如同今日“此处禁止大小便”的告示,本是为了卫生,林钝翁以于此不大讲究的北人眼光看去,也觉可笑。至于这样的事,也要“本厅司示谕”、朱笔大圈,又是江南人装门面吓人。 书中甚至比较了南北方城市的市内交通: 南京的轿夫论马头,一个马头上有十二名轿夫,一条街上一个马头,单做这一条街上的生意。他们在县中册上有名当差,他这十二名算有名正身。县册无名在马头上做生意者,谓之散班,月月帮贴些须与他,正身应当官差。南京城中共有八百个马头,这是历来旧例。 明清时代,南方经济相对发达,南方人又讲面子,有钱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和没钱而又要装门面的穷秀才、江湖医生等,构成庞大的乘轿群体,所以抬轿的行当特别兴时,这在北方大概不易看到。可是,还是有乘不起轿、又迈不动步的,于是雇驴的行当与抬轿业共存,宦萼出门,自己骑马,就让篾片邬合雇驴。批语道:“江南与北直相同,各巷口皆有雇驴者,颇觉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