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三月,立国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崩溃,顺治三年乙酉(1645)五月南京弘光小朝廷亦随之覆亡,紧接着,嘉定、昆山、苏州、太仓、江阴等地百姓惨遭屠杀,而后又有顺治十四年(1657)南北两闱的“科场案”,顺治十八年(1661)的“奏销案”等等接二连三的大案,可以说从顺治元年到康熙初年,江南风波汹涌,杀气弥漫,江浙一带尤其首当其冲。康熙十八年(1679)开博学鸿儒科笼络人心,不少士人欲展才华而投入网中,却又始终坎坷于仕途。当时的汉族士子抱以国破家亡的哀痛,腥风血雨的愤激,颠沛流离的艰苦,进退之际的彷徨悔恨,交织而成一篇篇歌哭无端的文学作品,成就了清代散曲史上最有生气的一页①;其中的咏物散曲无论质与量均颇有可观之处,同时可以一窥曲家个人以至于群体的主体精神与生命价值。 “清初”的断限,学界一般指“顺康”,谢伯阳、翁晓芹二位先生则指出:“清顺治元年(1644)至康熙十八年(1679)为初期”、“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之乱荡平之后一百多年间,基本平息了战火,社会生活相对安定②”。私意十分赞同。本文即以《全清散曲》③ 为范围,分析探讨由明入清以及康熙十八年已届弱冠的咏物散曲作家与作品,惟疏漏之处,尚祈海内外方家学者指正。 一 云间倡和 有明一代词学衰靡,陈子龙(1608—1647)④ 起而领袖词坛,开展清词中兴的史页。陈子龙、李雯(1608—1647)⑤、宋征舆(1618—1667)⑥ 并称为“云间三子”。云间,今上海松江县的古称,清代置华亭、娄县,属松江府。云间词人推尊南唐北宋,摒弃南宋,偏爱小令,王渔洋(1634—1711)曰:“其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坐此。”⑦ 但是入清以后,他们填词之余,常以南曲散套相倡和,如宋存标⑧、宋征璧⑨、宋子璧⑩、宋征舆、宋辕生(11)、宋燕舒(12)、宋思玉(13)等宋氏词人,除宋征璧仅有四首小令之外,其余诸人均无小令存世。何以云间宋氏词人偏爱南曲散套?宋征璧明确指出(14): 曲者,骚之苗裔也。骚不有九歌九辨乎?以唐人竹枝、柳枝,音调最为短促,乐府且登之,又何疑于南曲? 戏曲宜于通俗,散套贵乎大雅,譬之戾家把戏,与梨园子弟难可同年而语。鱼龙角抵,戾家可造精能;淡月轻云,梨园方入神妙。散套佳趣,譬之乳冰初涣,而万象俱涵;凤箫独举,而众籁皆寂。此则巧笑倩盼,不同市门,而玉润珠圆,可萦梦想者矣。 如此高举“散套贵乎大雅”的旗帜,大不同于元代燕南芝庵《唱论》以有文采章法的小令称作“乐府”,以套数为俚俗的曲观,倒是与晚明南散曲“不仅在语言上,同时也在文学建构方式上返归词文学的迹象”(15) 一脉相承。 云间诸子南曲散套的咏物倡和活动,是由陈子龙开风气之先。《全清散曲》收其[南商调集贤宾·咏柳]一首(16),以[集贤宾]、[黄莺儿]、[簇御林]、[猫儿坠]、[尾声]五支曲子所组成宋征璧跋子璧所和的[新柳]套云:“此题大樽唱之,子建与子璧及予辈皆和之。”(17) 于是征璧、子璧、存标、征舆、思玉等五位均存同调、同套以及同韵(按,仅宋思玉套用韵不同)的咏柳之作(18)。至于子龙[咏柳]套的创作年月,已难考查,不过,就其所咏“香丝乱飞,好将移植灵和内”([黄莺儿])、“一江摇曳化萍飞,相疑,尚是春深,暗惊秋意”([猫儿坠])诸句看来,很有可能作于明亡之际。“一江摇曳化萍飞”之句,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均是感伤人间美好事物已遭摧残,一如杨花柳絮在风雨中漂泊。子龙[咏柳]书写如此深情,不免令人联想到曾与云间三子素有情谊的风尘才女柳如是(1618—1664)。宋征舆[咏柳]亦云:“趁着春光恐后期,芳魂无处不徘徊。东西,梦里相思,影里相依。”([猫儿坠])更是感伤叹惋。私意以为不妨引用叶嘉莹先生对子龙词的评语以涵盖子龙、征舆咏柳散套的审美本质:“在其写爱情的词中,既往往隐含有一种忧患之底色,而在其写忧患之词中,也往往隐含有一种爱情的底色。”(19) 而这也正是云间宋氏诸子咏物倡和散套的底色。 云间宋氏诸子除咏柳五套外,尚有咏絮与咏燕各六套,咏落花、芳草、莺、画桥各四套,咏鸥、雁、舟各三套,以及咏蒙庄蝴蝶二套,共计四十四套(20)。宋存标跋征璧[咏物]:“咏絮、咏燕二词,倡自去年,和者纷纷。”(21) 可以想见当时云间曲坛咏物倡和之盛况,遗憾的是《棣萼香词》只收录宋氏兄弟倡和之作(22),无法见到云间其他士子的作品。 以“咏燕”为题的《南黄钟画眉序》诸套,备受存标赞赏的便是征璧与征舆兄弟之作,如征璧[琥珀猫儿坠]:“渭城妍唱,芳草散斜阳。紫陌红楼安步幛,彩云无数意茫茫。凄凉,万里飘流,千载兴亡。”(23) 存标赞语:“兹曲神理高秀,风骨欲飞,恨不令大樽见。”可谓推崇备至。征舆[黄莺儿]:“绮翼上朱门,似难忘故国恩。昭阳宫殿萧条尽。雕梁半损,纱窗半存,空劳细语传芳信。”(24) 这般直书故宫残破景象,能不令亡明遗老饮泣吞声?存标则予以精简沉重的评语:“凄凄恻恻,殊不胜情。”云间诸子亦与鸥鸟结盟,留予后人三首[咏鸥]散套,但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鸥鸟,都飞入一股萧森的秋气中,如存标之句:“看飞来霜羽满寒塘,冷映瑶溪白雪光。”(25) ([南南吕梁州序])思玉之句:“蒹葭绕渡头,寒烟未收。轻翻素羽波面浮,只见双栖荷叶影移花帚。败荷依败柳,点丹枫浪溜。我与你既盟之后永去猜疑,同心皓首。”(26) 皆足以映照心境的悲苦与时局的不安。宋辕生评存标之套:“借禽鸟之忘机,写幽人之至性。”思玉套有“叔柴雪”(按,不知何许人)之评:“真似银葩星晕,点破琉璃碧矣。”几近溢美的赞赏评跋,在《棣萼香词》中比比皆是。私意以为诸子相互之间鼓励标榜,乃困境中笔墨锻炼以及精神慰藉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对于后学如宋思玉之辈更是重要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