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0-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1298(2007)05-0059-12 蔡元培改革北大的思想与实践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蔡元培所持的“兼容并包”之道,不仅成为近代大学一致追求的办学理念,也早已是“蔡元培精神的象征”[1],不断地被纪念、被追忆,也不断地被赋予新的意义。从近年蔡元培研究的相关论著来看,研究者在切入问题的视角、选取的史料甚至某些具体的论述策略等方面,基本沿用了相似的思路,即把“兼容并包”作为北大改革的办学方针这个确定结论来使用,一般列举延聘新派教师、创办和扶助各种社团和刊物以及创设评议会、教授会作为论据。如果稍加追问就会发现,“兼容并包”如何作用于北大仍有许多问题需进一步讨论,如蔡元培自己是以何种方式提出和诠释“兼容并包”的?他的解释与落实于北大改革中的“兼容并包”是否存在差距,变数在何处?“兼容并包”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取得各方共识,并最终成为近代大学理念的?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以为,需要从平面走向立体,从静止走向变化,以一种立体化的动态方式来进行考察。本文希望通过对这一历史过程的梳理与描述,以历史中的意义彰显蔡元培对“兼容并包”不同层次的诠释。 一、“囊括大典,网罗众家” 从词源上考察,“兼容并包”一语,出自《史记·司马相如传》:“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其意为广采博收,兼取并蓄。此后历代论述也基本采用《史记》之义,未有大变。至近代,梁启超在《代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第一章总纲中也曾提及:“今当于大学堂中兼寓小学堂、中学堂之意,就中分列班次,循级而升,庶几兼容并包,两无窒碍。”[2] 可以说,“兼容并包”并非蔡元培的“独得之秘”,但无疑直至蔡元培的重新诠释,“兼容并包”所蕴含的思想意义才得以真正彰显。 回溯北大校史,蔡元培首次明确把“兼容并包”与北大改革相联系,可追溯至1918年11月10日的《〈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北京大学月刊》创刊的目的之一即为“释校外学者之怀疑”,以《月刊》“宣布各方面之意见,则校外读者,当亦能知吾校兼容并收之主义,而不至以一道同风之旧见相绳矣”。此处,蔡元培提出大学是“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并引用《礼记·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来形容[3] 451。次年3月,在与林纾论战中,蔡元培再次解释了“兼容并包”,即“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4] 576。他自己最早对于“兼容并包”的回顾,是在1919年为新潮社编辑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之《传略》中:“孑民以大学为囊括大典包罗众家之学府,无论何种学派,苟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兼容并包,听其自由发展,曾于《北京大学月刊》之发刊词中详言之。然中国素无思想自由之习惯,每好以己派压制他派,执持成见,加酿嘲辞,遂有林琴南君诘问之函,孑民据理答之。”[5] 673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蔡元培也曾表示:“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6] 501-502从中不难发现,蔡元培对“兼容并包”的理解是基于“兼收并蓄”的本义。此后他对于大学的体认也是由此而来。他认为,“大学教员所发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掣。苟其确有所见,而言之成理,则虽在一校中,两相反对之学说,不妨同时并行,而一任学生之比较而选择,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大学自然为教授、学生而设,然演讲既深,已成为教员与学生共同研究之机关。所以一种讲义,听者或数百人以至千余人;而别有一种讲义,听者或仅数人。在学术上之价值,初不以是为轩轾也。如讲座及研究所之设备,既已成立,则虽无一学生,而教员自行研究,以其所得,贡献于世界,不必以学生之有无为作缀也。”[7] 597从上述蔡元培的种种诠释可知,“兼容并包”的重点在于通过容纳不同学术派别,对高深学问的追求营造北大学风,由此带来北大学术自由争鸣的学院氛围。 蔡元培选择文科入手改革北大,除了“曾广泛涉猎文科的各门知识”,对文科“如何改革,基本上成竹在胸,而对理科的情况不太熟悉”的原因之外,北大文科所秉承的学术传统也需考虑在内。学术分科本是西学东渐的产物,而中国传统的科目大多划归于文史类学科,所以北大文科得以成为思想中心并非偶然。再加上当时北大文科又聚集了学术界的重量级人物,其所收到的关注自是较其他系科更多。① 经历过“北大学术风气转变最剧烈的时期”的杨亮功回忆到:“一个大学学术思想之转变,因而推动了全国学术思想之转变,这并非是意外之事。但是北大学术思想转变的中心是在文科,而文科的中国文学系又是新旧文学冲突之焦点。”[8] 从聘任教师到办杂志、组社团、改革学制,这些影响北大今后气象格局的举措,大部分都发生在文科各系,所以本文考察北大各学术派别的兼容还是多以北大文科为中心。 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一般都被看作是德国大学的经验作用于北大。② 蔡元培与德国大学之间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1910年底,蔡元培所译《德意志大学之特色》一文就在《教育杂志》发表。文中于德国大学职员的选举,教授的任免,校内有决定权,以及德国大学将学术研究与讲授知识“融合而为一”等均有扼要的论述。此文作者巴留岑(F.Paulsen,今译泡尔生)将欧洲近代大学约分为三种,“即别各国大学为英国风、法国风、德意志风三者是也”,将“德国大学之特质”概括为“为研究科学之实验场。而一方且为教授普通及专门知识高等学科之黉舍”,并认为“大学教育,以科学的教育为主,实为事理所必至。盖其目的,非职业上实地之训练,而在授以科学的知识与科学的研究之径途也。故德国大学之特色,能使研究教授,融合而一。”[9] 而与之相类似的论述,我们也可以在蔡元培的言论中寻着痕迹。他在任教育总长之时起草的《大学令》就规定了“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为宗旨”。在就任北大校长的演说中,他又明确提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10] 8此后每年开学典礼,他亦不时强调大学研究学理取向,如:“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11] 382“大学并不是贩卖毕业证书的机关,也不是灌输固定知识的机关,而是研究学理的机关。所以,大学的学生并不是熬资格,也不是硬记教员讲义,是在教员指导之下自动的研究学问的。”[12] 700《北京大学月刊》的发刊词中他曾言:“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之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3] 450比较巴留岑与蔡元培的言论,可谓如出一辙。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无论是制度上的建构,如教授治校、建立评议会制度,还是对于延聘教师时所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之原则,抑或是组织各种社团、研究会,无疑都是基于蔡元培“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的理念,而其源头则是德国。